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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猪油与压舱石

本文转自:齐鲁晚报

□静嘉

午后的冬阳,像薄薄的煎饼。大北屋里,热气缭绕,如无声的海浪,把人的脸庞吞噬殆尽。被柴火熏得黑乎乎的钢筋锅刚放到地上,西屋里便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曾外祖母挪着小脚,飞快地走到大锅跟前,掀开锅盖,沸腾的海浪瞬间搅起漩涡,变成机越的海啸,把她的整个轮廊淹没。她提起大铁勺舀菜,粗瓷碗里堆得像座小山,又顺势拿两个黑面馒头,转身离开时,她在旁边的方桌上挖两勺猪油,有时她会环顾四周,再多挖一勺,好像生怕被人发现了遭嫌弃。白花花的板油,在阳光的映照下泛起晶状体的光,温软,又慈祥。

这是三十多年前在乡下姥姥家吃午饭时的一幕,深深拓印在我的脑海里。每到冬天,那些稀薄的记忆就如锦鲤般蹿了出来,在太阳底下一点一点复活。说来惭愧,在城里长大的我,对家族辈分和亲戚称呼向来一塌糊涂。记得舅舅刚结婚那会儿,我经常把妗子叫成婶子。宅院的墙角里,至今飘荡着我羞赧的记忆。第一次见到曾外祖母是在冬天,她高个,裹着小脚,穿着黑棉衣裳,银发绾在后面,抿得一丝不苟,脸上的褶子如乃油蛋糕的裱花,层层叠叠漾出时间的秘密,目光里涌动着一丝威严。我怕她,拽着衣襟躲在母亲身后,或从门缝里窥视,看她的行踪。入冬后,屋里清冷,一旦玻璃结了冰,她就钻进被窝,抱着汤壶,除了吃饭,几乎不动。当然,午后升温时,她会坐在床沿上,对着镜子,用布满油腻的缺齿梳子理头发。当她把头发散下来,一如银白的瀑布流泻而下,色出摄人心魄的光,令我小声啧啧称赞。有时,她看到我的身影,会发出咯咯的笑声,或是自言自语几句,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记得她张嘴笑的时候,露出粉红的牙床,可爱得让人想亲近她。

曾外祖母生养了两个孩子,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姥爷在大队民兵连当过队长,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姥姥在民办学校当老师,他们都通笔墨、爱读书。听母亲说,姑姥姥的子女后来都当了公务员或老师,吃文化饭。我对姑姥姥没有任何印象,包括在曾外祖母的葬礼上,好像她始终缺席。曾外祖母去世的那天是冬至。一年中最冷的日子里,接到亲人离世的消息,不啻冰水浇头,体内灌入噬骨的凉意。家人从四面八方赶回乡下,回到那个拥挤破旧的宅院里,正屋里的棺材格外惹眼,我依然是拽着衣襟藏在母亲身后,望见曾外祖母躺在棺材里面,脸上似乎还盈着一抹笑容。几乎转眼之间,阳光掠过,笑容又不见了。院子里,陆续有乡邻过来磕头、随礼、送帐子,说着安慰体己的客套话,台子上的香烛不停歇地制造着浓烟,仿佛在缓缓地诉说曾外祖母的坎坷一生。烟味四散,云游天空,捎走地上人的心愿。

那几天,天空低沉,家人们的脸上就像起了雾的模样,难掩心中的悲戚。只有看家的小笨狗陪着我玩儿,看我在地上用树枝乱画一气。我尚不知何谓生死,尽管离着棺材只有一步之遥,我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多了些许说不清的亲切。直到出殡那天,主事人扬起头喊话,哭泣声、哀乐声、唢呐声交织,在小院上空刺破云霄,我不禁也跟着哭了起来,好像哭的不是曾外祖母,而是内心失去的那一部分。那一天,阳光出奇的好,空气清冽如雪,好像多呼吸一口就会冻在胸间,参加葬礼的人都裹得臃肿至极。从山上回来,已经快天黑了,村里的厨师大牛叔已经做好宴席,酬谢帮忙的乡邻和亲戚。分量极大的盆菜端上来,场面壮观,但自家人根本咽不下,任由食物在嘴里打转,眼角的泪痕尚未风干,心里像压着秤砣般沉重。我记得姥爷没动筷子,闷头不语,一口接一口地猛抽旱烟,溅起的火星在黑袄上烧出小小的破洞。多少年后,我才懂得,他的压舱石没了,内心的伤口在流血。

曾外祖母是姥爷的压舱石,爷爷是父亲的压舱石,父亲是我的压舱石。一代一代人,就是这样互相关照、彼此依赖,又不断目送、不断聚散,如此慢慢活下来的。我想到蔡崇达的小说《命运》。很少有能打动我的故事,他的小说是个例外。冬日的下午,我抱着书看,看到双腿冰凉失去知觉,哭得稀里哗啦,哭书中的阿太,也是哭曾外祖母。阿太名叫蔡屋楼,十五岁起,生在渔村的她就失去了压舱石,同时被预言无子无孙、无儿送终。后来,她却成了神婆的儿媳妇。婚后,她迟迟没有生育孩子,四处求医问要也无济于事,阿妹蔡屋阁婚后把与王双喜的头生子给了她,后来她又收养了北来、西来、百花三个孩子。社会动荡,丈夫杨万流跑到台湾后音讯中断,神婆撒手人间,阿太靠囤地瓜干和鱼干养活一大家人。日子再艰难,阿太也活了下来,把西来、北来送到在马来西亚经商的丈夫身边,为患小儿麻痹的百花张罗婚事。阿太没有生育,子女们却生养了一堆孩子,西来、北来一路打拼成立贸易公司,分别娶妻生子,百花也成家立业,生了六个孩子。孩子长大,大人老去,生老病死是每个人必经的关隘。眼看西来患癌症走了,北来因钱庄经营不善跳楼自杀,百花瘫痪多年去世,阿太也走到了日暮时分,跟着“死亡观摩团”四处奔走,见习他人的死亡。

阿太活到99岁,曾外祖母活到84岁,她们的离开,带走的是记忆,留下的是故事。这故事,就是关于压舱石的内涵,就是后人活下去的意义,每一代人都是靠着口口相传的故事活下去的,正如书中所说,“说不定,人的灵魂就是这故事长出来的。人用了一辈子又一辈子,以这一身皮囊,去装这一个又一个故事。”说到底,这故事就是命运本身,如同秋天的道路,来不及打扫落叶,又被新的落叶覆盖。但是,只要活着,命运最终赢不了我们。由此,我理解了曾外祖母的从容,理解了母亲的忍耐和坚韧,以及她正在经历的苦痛。

那个冬天,曾外祖母颠着小脚端碗盛菜、拿馍,顺手挖了两勺猪板油。回到屋里,她吧唧着嘴,吃得满嘴油香。阳光浅浅地照进屋里,落在碗沿上、臂弯里、鬓发上,金飒飒的,她像极了一尊佛,那么动人,那么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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