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丹:至今为止,我对世界的理解从未超出童年时读过的那些书
更新时间:2022-03-03
儿时那些孤独的阅读时光, 是我生命中最甜美的糖果 在我大概七岁的时候,忽然获得了一套不可思议的书,叫做《世界童话画库》。那是1989年,爸爸出差到北京还不知上海。他是个爱书人,喜欢逛新华书店,给我带回了这套书。当我童年的玩具全部散失之后,只有这套书至今仍很好地放在我的书架上。有几册翻得太多,封面已经掉落,被我用胶带纸细细地粘好。直到今天,我从阅读中有如此多的获益,这套书是旅途上最初震撼我的风景。 《世界童话画库》,1988年版。 在这套书里,我看到了《爱丽丝漫游奇境》《查理的巧克力工厂》《尼尔斯骑鹅历险记》《长袜子皮皮》《胡桃夹子》以及其他几十个童话。几乎要到20年后,这些故事才会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版,成为常见的童书。因此,在我的同代人中间,我从未遇到过一个和我同样在儿时读过这些故事的人。 儿时那些孤独的阅读时光,是我生命中最甜美的糖果。我对这个世界的丰富神奇有强烈的体验,最初就来自于这套书。至今我记得在《尼尔斯骑鹅历险记》中,小男孩在沙滩上踩到一块锈蚀的钱币,顺脚把它踢走,随即看见一座辉煌的城市出现在眼前,城中每个商人都拿出炫目的货物来出售,只要有人购买了一个钱币的货物,这座城市就将永远耸立在沙滩上。因为那枚钱币已经被踢走,男孩流着眼泪看着城市再次沉入海底。 我记得在《爱的教育》中,富裕家庭的父母带着孩子去找一对在报纸上看到的穷困母子,给他们帮助,并告诉自己的孩子,“世界上各种人,包括囚犯都要读书”;老师的衬衫被墨水瓶击中,一个男孩举手承认是自己干的。当老师了解肇事者是为了帮助被霸凌的同学,便称赞那个男孩有高尚的心灵;校长带着学生出去远足,隔着河流看到过往的军队,他让学生停下敬礼,告诉他们“这都是保卫我们的人”。 我也记得在《小约翰》中,有一只蛾子变成的女孩,带着小约翰走入一间舞厅,那些穿着园丽的人们彻夜跳舞。第二天,马陆虫带他去看一口棺材,并告诉他“这就是昨夜舞会中最美的太太,而她现在已死去了半个世纪”。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句是“与我同走人生艰难之路”。 至今为止,我对世界的理解没有超出这些主题。那落在一个七八岁小孩心灵上的震撼,构成了我人格的品质。 八岁时不喜欢的故事,现在还是不喜欢 那个城堡的故事,使我相信世界必然如一个辉煌的集市,存在着无数可以引起我兴趣去探索的内容;那个学校的故事,使公平、正义、高尚,以一种请感的方式让我真切地体验到。虽然那时我还不能在周围的环境中找到它的对应现实,但在我后来的人生中,我一直会去重新寻找它、体验它、证实它;而死亡的主题,至今人们还在探讨是否适合对儿童说起。但我记得,在我那么小的时候读到《小约翰》时,死亡以一种宁静、深邃的SE调改变了我看出去的世界,世界对我来说变得更为开阔、厚重而真实。从那个时刻走来,我没有经历过很多人在大学或中年时感到的“重新认识世界”的阶段。自读这些故事开始,世界对我来说,就是一以贯之的样子。 《家》,巴金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4月版。 这套书陪伴了我的整个小学时期,直到我开始读更具现实主义的文学,比如《家》《春》《秋》或者《野火春风斗古城》。几乎没有人试图干扰我的阅读。爸爸妈妈不会惊讶我上一分钟还在看《木偶奇遇记》,下一分钟就换到了《牛虻》。只有在饭做好了的时候,妈妈才会三催四请威胁我把书放下,吃完饭再看。爸爸有时会半夜突袭,推开我房间的门,看我有没有躲在被子里用手电筒看《哥德巴赫猜想》。但直到我都会看《美的历程》了,我还是会常常打开《世界童话画库》,再一次去看那些机鸭鹅、公主和王子的故事,从未觉得有什么违和。我的阅读生活就是我的心灵生活。我很感谢他们为我购买了足够多的书、留下了足够多的阅读时间,同时并没有试图走进我心灵生活构建的过程。这种距离感,使书籍成为我的城墙和避风港。 但这套书中也有一些我不记得的故事。虽然在童话匮乏的时候,我把那些我喜欢的故事看了一百遍,想要重新去从剩下的故事里寻找新的资源,但没有什么结果。我八岁时喜欢的故事现在还是喜欢,八岁时不喜欢的故事,现在还是不喜欢。在这套书中,大约有三分之一的故事,真的实现了“百看不厌”,不是比喻。而剩下三分之二,只是“我记得我看过”。后来我把这种感觉迁移到对待语文课本的态度上。每当拿到一册新课本,我会快速浏览,选出我喜欢的,我不喜欢的,和就当它不存在的。这种区分,一般也不会因为老师讲了课之后有所改变。我想这是审美品位和审美自主的养成。阅读上的“区别心”是那么自然,就像小朋友站在冰机凌柜台前,自然就会选择,我要吃这一种,我不要吃那一种。 《长袜子皮皮》安慰了我不够美丽的岁月 《世界童话画库》中,我最喜欢的故事是《爱丽丝漫游奇境》和《长袜子皮皮》。 《爱丽丝漫游奇境》讲一个女孩掉进了兔子洞。她在一个完全破碎的世界里随各种家具的碎片一起掉落,直到落在一间大厅。在大厅的周围有一些小门,她必须将身体变得足够小,以穿过那些小门,又必须将身体变得足够大,以够到桌上的钥匙。爱丽丝哭着变大又变小,终于穿过了那些门,于是进入一个更为荒诞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MAOMAO虫坐在蘑菇上抽烟、戴着怀表的兔子不停地跑来跑去,永远快要来不及、疯帽匠的茶会上,睡鼠被头朝下塞进了茶壶、还有一只悲伤的素甲鱼,它说的话我最喜欢听。就是在这只素甲鱼的叙述中,我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有两种古老的学问:拉丁文和希腊字母。这本书中荒诞的请节和悖论新的对话使我着M。柴郡猫说:“我们这儿全是疯的,你也是疯的”。爱丽丝说:“你怎么知道我是疯的”。柴郡猫说:“不然你就不会到这儿来”。是否有可能从以上对话中推出谁没有疯呢?直到大学,学习形式逻辑,我忽然感到一种熟悉的语言游戏的乐趣,那不过就是柴郡猫的语言而已。 《长袜子皮皮》,[瑞典] 阿斯特丽德·林格轮 著,李之义 译,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9年3月版。 《长袜子皮皮》讲一个海盗的女儿,粗手大脚、快乐健壮。她上岸的时候,把马扛在肩膀上,另一只肩膀扛着一大箱金银财宝。我想皮皮可以满足小孩的很多理想。她有足够多的钱、住在足够大的房子里,没有家长管。她力大无穷,来了两个小偷,却被她捉住,罚一个吹梳子、一个跳独脚舞。她有一对好朋友,一个小绅士和一个小淑女。绅士和淑女的妈妈不但允许皮皮带他们去旅行,还在家里为皮皮烤制蛋糕。当这一对兄妹要去上学时,皮皮大发牢烧,她说她也要去学“惩罚表”(乘法表)。皮皮还有一棵足够大的树,很多个树洞,树洞里藏着给朋友的礼物。而且她的海盗爸爸终于成为热带国王,来带他们出海。 我想,《长袜子皮皮》带给我一个不被刻板印象所规训的女孩形象。在我还没有长成一个淑女之前,长袜子皮皮安慰了我不够安静、不够美丽的岁月。而当我长成淑女之后,长袜子皮皮成为了我心中的恶作剧经灵,帮助我的灵魂不被扼死在淑女的表象之下。 现在我可以说,《爱丽丝漫游奇境》是讲一个孩子度过漫长的童年,适应这个凶险世界的艰难旅程,而《长袜子皮皮》是讲一个孩子内在的童真,可以如何粗粝而顽强、真挚而炫目,最终使这个世界因她而改变。 如何才是真正的一生? 姆咪谷的故事回答了一切 另外两个我很喜欢的故事,没有被收入到《世界童话画库》。一个是《玛帝尔达》,另一个是托芙·扬松的姆咪谷故事。 《玛帝尔达》,[挪威] 罗尔德·达尔 著, [英]昆廷·布莱克 绘,任溶溶 译,明天出版社2009年3月版。 我读到《玛帝尔达》是去年。罗尔德·达尔的《查理与巧克力工厂》收入了《世界童话画库》。小时候我常在剥开一颗珍宝珠时,忽然想起那个神奇厂家生产的永久棒棒糖和发丝太妃糖,也会在撕开一块大板巧克力的锡纸时,盼望露出一张巧克力工厂的入场券。但如果让我现在来选,我宁可选择《玛帝尔达》收入此书。因为这是一个爱读书的小女孩的故事,所以必然也是我的故事。 玛帝尔达有一个暴力的父亲和一个冷暴力的母亲,以及一个古板凶悍的校长。然而有书籍。在她那个完全没有乐趣的世界上,玛帝尔达走进了镇上的图书馆,从A到Z读完了架上的所有书籍。五岁,《远大前程》《傲慢与偏见》《德伯家的苔丝》《老人与海》……为什么不可能?如果不是九岁才知道世界上有图书馆这种东西,也许我也可以试试。在我去年看到的《玛帝尔达》中,有一幅擦图,一个小女孩,鼻子尖尖、头发乱乱,脚还够不着地,陷在比她大三倍的沙发里,膝盖上放着一本巨大的书。在沙发和书橱的保护中,她一手托腮,几乎要钻进书里的世界。这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事,我一直都知道。 如果有一天,我只能在我的书架上保留一部童书的话,我会保留托芙·扬松的姆咪谷故事。如何才是真正的一生?我想姆咪谷的故事回答了一切。 一颗硕大的彗星要烧尽这个世界,到哪里去躲藏;每到春天到达姆咪谷的游吟诗人小嗅嗅,哪天才会到来;是不是所有的爸爸都要像尤利西斯一样,进行一次海上冒险;是不是所有妈妈都有一面墙,画满了她在现实中种植失败的玫瑰花朵?但我觉得最深刻的,是格罗特和哈帝法克那。哈帝法克那是海上聚集的电子,它们永远孤独、永远沉默、永远出现在航海者几乎要M路的夜晚,成群结队地朝向无法抵达的海岸。格罗特是一段巨大的音影,它喜爱人间的灯火,但每当它被一盏灯吸引而去,它的脚步就会带来封冻,一切火种都将熄灭、一切植物都将枯萎,而把它留在重复的冰冷之中。 《姆咪谷的伙伴们》,[芬] 托芙·扬松 著,任溶溶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3月版。 姆咪谷的故事带有人间少有的温柔和温暖,容易被写成一个伊甸园。但如极光一般绚烂而彻底的孤独,却正因为被放置在这样暖SE的背景之下,而显得如此本质,难以与一般世间苦难混淆,也难以被期待克服。在《姆咪谷的冬天》里,姆咪打破了它们那个族群的惯例,没有完成冬眠。这成为了他的成就。“现在,我什么都有了,我度过了整整一年。我还度过了冬天。我是第一个度过了完整一年的姆咪。”我想我也将如此,在幸福与孤独中度过一生,以作为我的成就。 童书的深刻,几乎与我读过的最深刻的书相仿。只是它抛出问题,而不一定解决问题,它用故事和直觉的讲法,而不用理论的推演。在我生命中的很多时刻,当我走到世界某个遥远的地方,并想继续向前,或当我在这样的夜里,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新鲜烦恼,却觉得我的本质如同遥远的昨日。我想那是因为我终生所追寻和回答的,就是那些最初的故事中,点亮我心灵的问题。 作者 | 黄晓丹 编辑 | 申婵 校对 | 赵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