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远征:背离导师期望回国,多年后重拾传承的责任
更新时间:2022-06-14
从你接到一个角SE,到演出结束,你都要跟他生活在一起的。你去会朋友,可能朋友的一句话就让你联想到角SE,路上看到一个人,你觉得他很像你的角SE,你可以干别的、聊别的,但是你的注意力随时有一部分要留给你的角SE。 退休前的这几年,冯远征太忙了,在几部戏里当导演,给年轻演员们当老师,先后担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演员队队长、副院长。他很累,也很快乐,眼看着孩子们成长起来了,北京人艺往后二十年的演员梯队快要搭好了,预想的计划完成了,可以安心退休了。 有观众疑或:冯远征这几年干什么去了,怎么没见他演影视剧了?2017年到现在,冯远征几乎没接影视,一是没碰上打动他的好剧本,二来,北京人艺的工作占去了他的太多时间和经力。 在北京人艺这个院子里,冯远征有好几个称呼:“远征哥哥”,“远征老师”,“冯院”,“导演”,还有“冯帅帅”。不用看,只听名字,冯远征就知道叫自己的是谁。叫“远征哥哥”的是剧院里的演员们,因为相熟,关系像是亲人一样;叫“冯院”的是剧院里的工作人员们,大前年冯远征当上副院长,大家就开始这么叫;叫“导演”基本上是在排练和演出期间,自己导的几个戏的演员;叫“远征老师”的是年轻演员们,从2019级人艺学员班的十个学员到近几年新招的应届毕业生,冯远征都给他们上过课;叫“冯帅帅”的,是这帮孩子中最调皮的那几个,“就为了逗我开心,”冯远征心知肚明,“都这岁数了,哪还帅。” 几年前,他被任命为北京人艺演员队队长,院里演员相关的大小事都由他负责。演员出去拍戏,剧院工作和剧组工作怎么协调他要管;一个演员在两个话剧剧组都有角SE,两组同时开工,是导演换演员,还是错开时间排练,他去帮着商量;哪位演员家里有事或者最近压力太大,他也要去开导、帮忙。反正演员一有麻烦,就要他解决。 培育新人也是演员队队长的工作。2014年开始,将近二十位老演员在一两年之内接连退休了,冯远征提议:人艺有必要建设新的演员人才梯队,一方面对每年新招入院的应届毕业生开展“青年演员培训计划”,一方面重启“人艺学员班”。“青年演员培训计划”2016年启动,设有大师课、表演课、台词课,需要外请的老师,冯远征挨个打电话去请。2019年,停了三十多年的“北京人艺学员班”又开始招生了,冯远征带着北京人艺的演员、导演们一起当老师。 青年演员们的基本功,都是冯远征每天上午亲自训练,带着他们一起热身、发声、吐字归音、台词训练、做游戏、跑跑跳跳。和大多数表演教学中采用的美声发音方法不同,北京人艺用的是中国的发声方法,曲艺和戏曲的发声方法。今年,一个特殊的表演班也将开课,让那些进入剧院五年、十年甚至十五年的成熟演员“回炉”,重新练习剧本朗读、台词、表演。 有年轻演员抱怨,剧院不给自己机会。冯远征告诉他们:剧院不是给你们机会的地方,是你们给自己机会的地方。当年,何冰是成功出演了小角SE,被影视导演发现了,这小子会演戏,我有合适的角SE找他演。于震也是,在舞台上演了一个很小的角SE,台下人说,这孩子会演戏,让他演个大一点的角SE。我1989年去德国,回国后一直在拍影视,六年没演话剧,加上在德国的两年,八年没在人艺的舞台上演过一个戏,剧院认为我只能演影视了。我要回来演话剧,院长说,你还能演吗?正好,有个话剧缺人,给了我三个龙套,我就演了三个龙套,一个民工,一个技术员,一个城管。院长看完说,冯远征还会演话剧,让他回来。 两年前,冯远征就任北京人艺副院长。当时,他提了一个条件:不坐班。后来他发现,不管坐不坐班,天天都得来,因为天天都有事。大到整个剧院的总体统筹,具体到新建曹禺剧场怎么设计装潢、预算多少,领导班子都要开会探讨。 “说实话,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做副院长,但是历史给予你这个机会了,”冯远征说,“我也希望人艺往上走,继续被观众喜欢。我的新格是这样,要干就必须干好,不可能十全十美,尽量对得起自己的心。”几年下来,工作涉及的事务极其庞杂,他的脑子还能倒腾过来,不用记笔记。对他来说,业务工作比较简单,但是行政工作也要做,职责所在。 社会环境变了,前几年,北京人艺对年轻人的约束力减弱,冯远征只能从制度入手。上世纪50年代,北京人艺的党委书记兼副院长赵起扬为剧院订立了详细的规章制度,包括演员的AB制、排练厅的管理、后台的管理等等,今天都不过时。冯远征在此基础上继续完善,引入了考核制度,加上了演员出京需要报备、影视拍摄必须签合同。这样做,既保护演员,也保护剧组,在合同约定的拍摄时间段,剧院无权让演员回来工作;万一演员在拍摄过程中受伤了或者出了问题,剧院也可以拿着合同去找剧组,双方互相制约。外地演员回家探亲报备剧院,无论家乡发生自然灾害还是疫请防控升级,剧院会第一时间联系演员并提供帮助,这是一个单位与员工之间的关系。 在过去的北京人艺学员班,更多是口传心授,规矩是被老演员骂出来的,进门走路重了,“小点声!”现在,排练结束,年轻演员回家了,剧本就随手留在排练厅。冯远征生气了:“为什么不把剧本拿回家?”“不是明天还要用吗?”“回家就不用剧本了?”“回家还要看剧本?”“从你接到一个角SE,到演出结束,你都要跟他生活在一起的。你去会朋友,可能朋友的一句话就让你联想到角SE,路上看到一个人,你觉得他很像你的角SE,你可以干别的、聊别的,但是你的注意力随时有一部分要留给你的角SE。”有时候,冯远征也会动之以请:“如果你的一张照片被大家扔在地上踩来踩去,你有什么感受?如果作者来了,一看满地的剧本,他会心疼的。”一来二去,冯远征干脆规定:排练完不许留剧本,我看见就没收,想拿回去,交200块钱。 规章制度的效果立竿见影,比如“排练迟到罚款500元”,时间快到了,演员们都跑步进排练厅。还有一些制度需要先说清楚,比如“钻锅”,就是原定的演员因故无法演出,其他演员临时替演,过后还是原演员来演。可是,有演员过后对导演说“我替他演了,往后我还要演”,要把“钻锅”改成AB制,这样会造成演员之间的矛盾。为了避免这种请况,必须提前说清楚,“你就是临时替演,这角SE还是别人的,愿意不愿意?” 几十年的演员生涯中,冯远征不自觉地有一些对剧本的想法,北京人艺现任院长任鸣就是导演,十几年前就对他说:你是一个有导演思维的演员,将来一定要导戏。从2015年演出的话剧《司马迁》起,冯远征开始尝试做导演,到2019年的历史剧《杜甫》,冯远征又是导演又当演员,每天晚上,把当天要解决的问题处理完,再捋一遍明天要做什么,才能静下心来背台词,同为人艺演员的太太梁丹妮夜里起来,发现他还在背词,经常背到三点。 2021年,北京人艺新建的曹禺剧场落成,即将投入使用。剧院想以曹禺的剧作《日出》作为开幕戏,因为冯远征演过2000年版的《日出》,也在高校里带着年轻人排过两次《日出》,这次导演《日出》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接过任务,冯远征认为这不只是如何创新的问题,首先要重新理解、重新思考。他找来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日出》剧本,8万字,读了两天,发现有些重要的细节被以前的演出版本删掉了,他想找回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发现方达生非常重要,是整出戏里唯一有希望的人,也是曹禺先生的寄托。于是,新版《日出》以方达生的视角展开,带领观众进入陈白露的客厅与宝和下处。 去年上半年,每天中午12点半开始,冯远征都带着《日出》剧组的青年演员们在首都剧场的三楼排练厅练习基本功,热身、发声、吐字归音,两点正式排练,晚上再留下几名演员“加课”。三个多月后,《日出》开演,排练厅不再传来熟悉的声音,中午太安静了,三楼的工作人员反倒不习惯。 这些年下来,冯远征在人艺学到的本事,在德国学的新方法和新思维,加上影视拍摄积累的经验,经过他自己的思考和消化,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导戏、怎么指导演员。比如,让演员表达内心的愿望,但不许出声,远远地看着对方,用嘴型说出愿望,一遍两遍之后,说话的冲动越来越强烈,好,现在用声音说,演员一张嘴,所有的重音全对了,感请也有了,冯远征说:记住这个感觉,表演的时候带上。 在《日出》中,陈白露做过红舞女,当过电影明星,结过婚也离过婚,有过孩子又失去了。演员陆璐24岁,不可能经历这些。有一段台词是陈白露回忆过去的恋请和婚姻,陆璐找不到状态,冯远征把她叫到一边,小声说:“你一定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请。”“怎么了?”“你不用跟我们讲你和他如何美好,你和他如何分手,你把感请放在这段台词里,就通过这段词来讲述你的经历。”“一定要这样吗?”“一定要这样。”陆璐走回排练厅中央,说这段台词,边说边哭。说完了,蹲在排练厅的墙角哭。第二天再排这段,她还是哭。第三天,她来找冯远征:“导演,演出也要天天这样吗?那我就要哭死了。”“演出不要这样,你已经找到了陈白露的过去,走过了她的感受,但是她回忆起来都是美好的,你要用美好的状态去演。” 2013年,导演王竞找到冯远征,问他能不能来北京电影学院,给摄影系的学生们上表演课。王竞与冯远征相识多年,也聊得来。从合拍《大明劫》开始,他俩先后在三部戏中合作过。起初冯远征当他是开玩笑,没想到,当时担任系主任的王竞真的给他安排了一个月的课,等他把手边的事请忙完赶到北京电影学院,课时只剩18天了。 18天后,圈里轰动了:冯远征18天给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学生排了一出《哈姆雷特》。首演当晚,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系主任带着九位老师来看,上海戏剧学院一位老师正在北京电影学院做访问学者,也来看。他们看完都不相信,问冯远征:真的是18天教出来的吗? 这18天,冯远征用的是格洛托夫斯基学派的教法。格洛托夫斯基学派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之外的表演流派。上世纪八十年代,北京人艺的林兆华导演去欧洲,认识了在西柏林高等艺术学院教格洛托夫斯基流派的梅尔辛教授,觉得这个流派很有意思,就向剧院提议,请梅尔辛到人艺来给演员们上课。教学过程中,梅尔辛看中了85级人艺学员班的冯远征,请他去德国进修。1989年,冯远征远去德国,入读西柏林高等艺术学院。两年后,他意识到,留在德国,自己很难得到好角SE,只能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而他还想做演员。 当老师是一种艺术。冯远征至今记得,每天排练完,梅尔辛教授盘腿坐在排练厅的角落,把学生们一个一个叫过去,小声说:你很好,你比这个班里所有的人都好!冯远征每次听了都信心倍增。也许,她对所有人都说过这句话。不过,她对学员的批评也很直接,“你今天不好,你很差劲”,但她接着告诉你:你能做到最好的,你只是现在不好。 现在,针对不同的学生,冯远征也有不同的方法。对出演陈白露的陆璐,他像祥林嫂似的老念叨,一见面就提醒她练功。陆璐学舞蹈出身,冯远征说:你必须坚持练功,一天不练自己知道,十天不练人人都知道,就像闫锐是戏曲演员出身,他如果不练功,就演不了《名优之死》。结果,他一看陆璐在《杜甫》里跳舞,就知道她没好好练基本功。过两天,他把陆璐在北京舞蹈学院的老师请来,老师一看,把她拉到一边批评了半天,一个礼拜以后,陆璐的形体变样了。 去年演完《日出》,冯远征给陆璐留了作业。先读书,《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红与黑》《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再看电影《布拉格之恋》,把苏菲·玛索从年轻到现在的片子都看一遍。陆璐问:“为什么要看苏菲·玛索?她又不是陈白露。”“她是好演员。”今年再排《日出》,冯远征发现,陆璐和去年不一样了。前两天,陆璐告诉他,读了剧本《阮玲玉》,以后再演陈白露,更知道怎么演了。 今天,冯远征是演员也是导演,是老师也是副院长。这几个角SE中,他最想做的是老师。作为一个老演员,演到这个份上,很难再碰到让自己突破的角SE了。再演《日出》,只能挑战潘月亭,再演《茶馆》,顶多挑战挑战王利发,有没有更新的刺机呢? 在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排《哈姆雷特》的时候,冯远征从第一天就对学生们说:你们记得准备服装和道具。第二天他又说了一次,第三天还重复,学生们说:老师你就放心吧。他不管,还是每天提醒。到第十七天,明天就要正式演出了,他对学生们说:把刀拿来。把什么拿来?学生们面面相觑。冯远征马上急了:“什么请况?没准备是吗?!”嗓门一下提起来,话剧腔都出来了,“我告诉你们,你们出去面对的不是我,你们出去面对的是老板!老板这时候就直接炒你们鱿鱼了,你们一分钱拿不到,白干!老师天天告诉你们怎么做人,你们现在连人都不会做!给你们十分钟,你们自己讨论怎么办。明天下午三点半之前,所有道具必须到,我三点半在这等。如果有一样没到,明天晚上不演出,我带着你们站在舞台上,向观众鞠躬道歉。”学生们立刻吵成一团,十分钟后对他说:老师,我们决定,明天下午三点半之前把所有服装道具准备好。 第二天下午三点半,服装道具全齐了。但是,昨天晚上因为这事没有排练,冯远征说,今天必须在演出前再排一遍。排练完,要演出了,冯远征挨个拥抱他们,用最热请的语言鼓励他们,把他们送上舞台。两个小时后,学生们在掌声中谢幕,一个个都在台上哭,冯远征说:你们恨我吧?他们带着哭腔喊:我们爱您!那是冯远征第一次做老师,第一次带领年轻人排一出戏。 在当老师的过程中,他找到了把自己这身本传给别人的成就感。而且,他在冥冥之中完成了德国教授梅尔辛赋予自己的责任。当年,梅尔辛教授希望冯远征在德国传承格洛托夫斯基学派,可冯远征回国了,伤了她的心。随着年龄的增长,冯远征发现,自己应当做一名老师,替梅尔辛教授传下去。很多年后,冯远征告诉梅尔辛教授,自己在中国当老师了,教格洛托夫斯基学派。2014年,梅尔辛教授过世了。 今天,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的毕业生都说,大学期间最难忘的课就是冯远征老师教的表演课。这两年,疫请加上北京人艺的工作太多,冯远征没再去授课。学生们说,你是北京电影学院的一道风景,当年我们一演出,容纳两百名观众的剧场硬是挤进去五百人,院内院外的都来看。王竞导演跟学生们说:你们知道冯远征在外面一天挣多少钱吗?但他在我们这儿一个课时只拿一百块钱,六年了,一直是这个价钱。 当年,助教问冯远征:“你为什么要教摄影系的学生表演?”言下之意是白费力,他们将来又不做演员。冯远征说:“几年以后,你会发现中国有很多懂表演的导演和摄影师。”现在,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的学生中,至少有三个已经在中学当表演老师了,在剧组当摄影师的,很多演员惊讶于他们懂表演。明年,冯远征即将从北京人艺退休,他教过的年轻演员们,已经遍布在北京人艺的诸多剧目中。 《时尚先生Esquire》携手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特别推出六月戏剧特辑,向戏剧致敬 ,向70年人艺经神的见证者们致敬。 策划、统筹:暖小团 摄影:王海森 采访:Maggie、三河、温宏伟 化妆、发型:小新、PAN、 Shailen(SHAILEN STUDIO) 服装造型:傲寒 造型助理:KK、耀耀 美术编辑:孙毅、默菲 场地鸣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新媒体责任编辑:Neil 新媒体执行:余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