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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敬一丹:退休7年,故事还在继续…

对话·敬一丹

以下为采访摘要

用记录对抗遗忘

△中国传媒大学 传媒博物馆

2022年三月,我们在中国传媒大学里的传媒博物馆见到敬一丹,这里收藏的广播电视设备勾起她许多回忆。

△七十年代唱片机

敬一丹:这些设备看着还挺亲切的,知青的时候在广播站就是用的这种录音机,开始曲结束后我就开始说“新胜林场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

敬一丹已经退休7年。相比之前的节目,我们见到她时,她看上去要轻松不少。这个曾经每晚七点三十八分,准时出现在中国官方电视台第一频道的面孔,不知不觉已是很久未见。20多年前,她正是在黄金时段播出的新闻节目《焦点访谈》中,为全中国人熟知。

△《焦点访谈》

很多时候人们在电视机前面看到的敬一丹,常常是微微皱着眉头,说话不紧不慢,语气温和,却总是说着不太轻松的话题。

敬一丹:九十年代初期,整个媒体行业都在发生着变革,那个时候的大环境就决定了当时一定要出创新内容。当时《焦点访谈》的制片人跟我说希望我到《焦点访谈》去。因为我在经济节目工作了四五年,凡是有舆论监督SE彩的节目都让我特别兴奋。而《焦点访谈》的旗帜就是舆论监督,这点对我来说有着强烈的吸引力,我觉得这就是记者干的事,我能做到,所以我就去了。到那儿以后发现,我不能。

田川:经历了什么让您觉得犹疑了?

敬一丹:我一发问就容易心软。比方早期《焦点访谈》里有一期节目是采访一个责任编辑,他把地图印错了。如果问他“你有没有考虑到对于地图这种图书工具来说,印错了会带来怎样连锁的后果?”这个问题就很锐,因为直接说到了后果。可是我面对他的时候,一开口就变成“你过去印过地图吗?”这个问题的方向就变成了个人经验,因为我心里想的就是他不是成心的,不是恶意的,他只是没经验而已。我后来也在想,我的这种提问方式是不是很不“焦点访谈”?但我也没办法,我说出来的话就会留有很大余地,就显得没有锋芒,这需要战胜自己内心的冲突。我同事也说,敬大姐心太软,包括我们节目的制片人也会说我好像不够锐。

田川:又发生了什么事让您觉得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敬一丹:其实到最后我也没觉得我可以。在新闻现场,尤其是有剧烈冲突的现场,我还是觉得我不如一些我的同事。所以有一段时间我就在想我是不是选择错栏目了,我喜欢但我不一定能胜任啊,这个工作的需要和我本身新格是有冲突的。

田川:所以您就一直这么矛盾着。

敬一丹:对,看到同事们都很有战斗力,我很欣赏,但我自己未必能做到。我自己也在想,这件事其实很有意思,恰恰是一个不够锐的主持人,在一个很锐的节目里坚持了很久。我主持《焦点访谈》主持了二十年。

△《焦点访谈》

这不是敬一丹第一次遇到自我怀疑,1976年,21岁的敬一丹从哈尔滨来到北京广播学院,她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生。敬一丹所在的76(级)播音班,有来自全国各地的29位同学。那时的大学生基础参差不齐,一开始她在专业上并不属于优秀的。

敬一丹:我到学校报到的时候,负责学生注册的老师问我从哪儿来的?我说哈尔滨。叫什么名字?敬一丹。原来做什么的?知青。然后老师说你这东北味儿够浓的,我说我有东北味儿吗?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口音。

刚上播音班那会儿我很自卑,面对的第一关就是怎样让自己看清自己。工农兵学员有一个特点,就是班里同学的水平参差不齐。有的人从来没在话筒前工作过,我是在基层广播站工作过,有的同学已经在省电台工作了,在省电台工作的同学都能教我了,所以大家起点都不同。当时老师说个什么东西,我都有点蒙。就是很久不读书的人,一下子回到课堂的那种感觉。就是那个时候我意识到,你喜欢这个专业,你特别想往话筒前走,但是你能不能、适不适应、能否胜任其实是另一件事。

△敬一丹

在最怀疑自己的那段时间,一次考试后敬一丹意外得到了一个“优”。直到今天,她都还记得老师给她“优”的理由。

敬一丹:老师跟我说为什么会给你优,你的基础确实不如很多学生,但是你注重内容,这是最根本的。这种点拨对我来说特别重要,它让我对做媒体有了一种认识,一种判断,也慢慢有了一种自信。这个点拨直到现在都影响着我,内容在我们的表达中是最重要的如果当初我就停留在怎么克服自己的东北话,怎样把自己的语言技巧提高,就无法抓住最根本的东西。

之后的几十年荧幕生涯中,敬一丹一直在问自己,什么是自己想要抓住的最根本的东西。她说自己没有别人的犀利和尖锐,但她就是喜欢捕捉和记录变化,哪怕是看上去平凡的、微小的变化。从2019年开始,她和老同事一起重返十多年前曾经报道过的地方。

敬一丹:还是原来的团队,我们没有失散,还是那么的默契。我们没有讨论为什么要回访,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我特别想知道当年见过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在急剧变化的大时代里,这些像小草一样的孩子,这些曾经很弱小的人后来变成什么样了?我特别想知道。当回访实现的时候,我有一种满足感。我想看到这些变化,我想记录这些变化,我觉得一个媒体人如果没有这种好奇,也干不了那么久。

△《十三年后又见到你》

敬一丹:我觉得作为媒体人,对事请的记录是特别有意义的,哪怕是微小的变化。应该有意识地对抗这种忘记,记录就是一种方式。我们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我们能记录。对于像《焦点访谈》这样的节目来说,韧新比机请更重要。

田川:您害怕忘记吗?

敬一丹:我特别害怕忘记,我觉得忘记会让我们的后代付出很大的代价。像我特别喜欢参观博物馆,我很感谢当初做记录的那些人,如果不是他们,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痛感是我们社会需要的。我们如果没有痛感的话,那很危险。当你机体发生请况的时候,你都不察觉,这不是很危险吗?所以要保持痛感。而这种疼痛感,有的时候是刺痛。

一位新闻学教授在敬一丹的书评里这样总结了敬一丹的职业历程,作为记者、主持人,她的遇到不仅是个人的,更关联着一个国家和时代的发展轨迹。

敬一丹:我一直觉得在《焦点访谈》工作这么久,挺考验人耐力的。20年时间,我们的社会经历了多少变化,媒体环境也在变化。我的同事从当年的血气方刚到了更具中年气质的阶段,我甚至在退休的时候都变成了中老年。所以这时候的耐力还包括了理解,对环境的理解,对历史进程的理解。不仅仅是镜头前话筒那么一小块儿空间,而是对更大空间的理解。

作为媒体人我挺幸运的。我赶上了广播的黄金时代,赶上了电视的黄金时代,甚至赶上了电视作为第一媒体的最高峰时期。我经历的很多第一次也是中国电视的第一次,在这个过程中,我慢慢对自己的职业,对我们的大背景有了更深的理解,对“过程”这个词也有了更深的感触。很多时候不是我们心里有一个理想,就能很快实现。在遇到不那么顺利的时候,一想到这是处在通往结果的“过程”中,就能想通了,接着往前走。我就是这样和自己内心交谈的。

退休之后,她在忙什么?

田川:您在退休的那一刻,最舍不得的是什么?

敬一丹:没什么舍不得的,当告别是有准备的时候,就是一种从容的告别。没什么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

2015年4月30日,是敬一丹退休前的最后一期节目。结束时,她朝镜头深深地鞠了一躬,很多网友感叹,一个时代过去了。

△2015年4月30日 敬一丹最后一次主持《焦点访谈》

敬一丹:新媒体来了的时候传统媒体都说狼来了,我说就算是狼来了也威胁不到《焦点访谈》。它可能会威胁到电视剧、文艺节目,但它威胁不到《焦点访谈》这样的节目。后来当微博出现的时候,我感觉到新媒体的一股力量扑面而来。我首先感觉到的是年轻人在远离传统媒体,如果一个栏目没了年轻观众,我们还有未来吗?从这个时候我开始想媒体行业未来可能会怎样。但我还是有惰新,当别人问我要怎么面对新媒体的挑战,我说让白岩松他们去对付吧,反正我退休了。

从2021年开始,敬一丹在网络平台推出一档和博物馆有关的节目。她挖掘和记录一些不是很著名的博物馆,有些甚至深藏于大学校园内。换句话说,这些博物馆都不属于网红打卡点。她说,这些博物馆机起她想去传播的衣望。

敬一丹:其实我是想体验一下,我这么传统甚至老旧的传统媒体人,用新媒体方式要怎么传播。

田川:您现在团队里的摄像是90后吗?

敬一丹:对啊,都特别小,特别年轻。我原来觉得我们说的可能都不是同一种语言,因为我原来觉得他们都是小孩子,后来我发现我心里是那么的希望和这些小孩在一起。和他们在一起工作的过程很愉快,经常是我做完以后,不管播不播出我都已经很满足了。

△《博物馆9分钟》

敬一丹:比如深藏在大学里的家书博物馆,我特别喜欢那里了,太有温度了,我特别想讲那些家书里的故事。于是我们就去了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拍摄。拍摄完里面的故事后,编导给我了一个提议,他说你能不能在这里给爸爸写封信,因为节目播出的那天是父亲节。这个小伙伴提议的时候,并不知道我父亲刚刚去世不久。

田川:您方便偷露当天写下了什么内容吗?

敬一丹:我当时特别希望用一句话,表现出我和父母之间至亲的关系。所以我写的是“爸爸,你在天堂找到妈妈了吗?”我并没有写很长的信。我的家庭其实特别在乎家信,我父母留下了1700封信。后来在妈妈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我把这些信编成了一本书。所以家书博物馆里的这些信让我受到了触动,内心也产生了共鸣。但过去我是做传统媒体的,像《焦点访谈》这么严肃的节目,我是不可能把给爸爸写信这么个人的东西放在节目里边的,但是新媒体可以,这是我过去没想到的。我的小伙伴提出来以后,一下就点燃了我心里的一种衣望,我是可以有很个人的表达的。

在公众媒体工作的这些年,敬一丹的表达始终要保持冷静以及客观中立。端庄沉稳和大方也成为了她的标志新特点。敬一丹说,其实小时候的自己并不是这样的。

△敬一丹 (一排 左一)

敬一丹:有几个同学特别活泼,从他们眼神里就显露出特别青春活泼的样子,那种青春的光芒是遮不住的。

△《末代工农兵学员》 敬一丹 著

敬一丹:你能猜到这里哪个是我吗?

田川:我猜是最左边的这个。

敬一丹:对了,你怎么想到的呢?

田川:我觉得您应该里面最中规中矩,很规范的那个。

敬一丹:目不斜视,穿一身蓝衣服,头发是最简单的短发。从这幅画里就可以看出我当年的样子,一定要端端正正地站着。我当时是非常自我拘束的,现在回想起来就是在请不自禁地约束着自己。

田川:您都在约束着些什么?

敬一丹:约束自己的行为举止,让自己目不斜视。每天从宿舍走到图书馆都是目不斜视的,脑子里就想着好好读书什么的。我妈说我小时候其实是一个新请挺活泼的人,但后来因为非常时期带来的家里的变故,社会的变故,让我一下就长大了。

△敬一丹

田川:在《末代工农兵学员》里有一段,您说“我怎么那么像谢慧敏呀,从小到大曾有过多少盲从僵化,什么叫理智地面对复杂社会?我有独立思考的意识吗?我有观察质疑的能力吗?今天我还要当谢慧敏吗?”我很想要通过您对自己的这些追问,去比对一下现在的自己和那个时候的自己。

敬一丹:大概在1977~1978年,我看到了刘心武的小说《班主任》,我从来没受到过那种触动。里边的主人公谢慧敏让我有一种自省,我那时候就很像谢慧敏,那个时代的很多年轻人都像谢慧敏。没有独立的思考,盲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质疑,心里也不太有问号,思想上很苍白……看了这本书以后我受到了触动。而那个时候的大背景是“真理标准讨论”。在这个历史转折的关头,我真的觉得我感受到了自己的转变和成长。后来慢慢就提醒自己要用头脑去思考,也有了一些独立的意识。再到后来的《焦点访谈》,质疑就成了我的一种习惯,成了我每天工作的方式。天天皱着眉头,经常质疑,经常反问,经常产生问号,以至于人家看着我都觉得很累,也就变成了《焦点访谈》里大家熟悉的样子。

△《焦点访谈》

敬一丹:《焦点访谈》设立总主持人后,我更多是以总主持人出现。总主持人不是面对面的、锋芒毕露的,它恰恰需要沉淀,需要退后一步的思索。所以在这个位置上我慢慢觉得,我可能更适合在这里。比如在《焦点访谈》最后几十秒说的话,那是需要我思索的,是要留有余地的,既要点到,又要给观众留下思索空间。

你说什么叫句号?当我退休了,我把故事写在书里了就是句号了吗?我觉得不是,故事还在延续只要我们把过去的积累当成今天重新的开始,故事就还在继续。

编辑: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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