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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来给你讲讲道理:你们全都不行

朱元璋画像

文 / 谌旭彬

此《诰》前后三编,凡朕臣民,务要家藏人诵,以为鉴戒。倘有不遵,迁于化外,的不虚示。

——《御制大诰三编·颁行三诰第四十三》

一、“前代污染”太严重

自洪武十八年(1385)年底起,至洪武二十年年底止,短短两年时间里, 明太祖朱元璋先后亲自写定、颁布了四部以被诛杀者事迹为主要内容、“充满血腥气味”的刑典,分别是:《御制大诰》《御制大诰续编》《御制大诰三编》《大诰武臣》。

国家自有典章制度,朱元璋为什么还要在典章制度之外颁布《大诰》,实施“以诰治国”?

对于这个问题,《御制大诰》的序言里有一番解释。

朱元璋说:“朕听闻古代的君臣,担当天下重任,关心民生疾苦,制定纲纪造福百姓。真可谓君臣同心,志气相投。皇天后土被感动,四海五岳也愿意显灵,于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家给人足。这些君臣故事载入史册,君子们今天读到,仍会感动仰慕,恨自己没机会耳闻目睹。反观我大明朝,请况却全然相反。官员办理政务总是私心胜过公心,贪赃枉法层出不绝,最后搞到罪愆深似大海、重如山岳。前一批被杀者的尸体还没清理干净,后一批死刑犯又送到了刑场。如此这般前赴后继,倒在尸山血海之中的贪腐官员不计其数。”

据此,他发出一项设问:

呜呼!果朕不才而致是欤?抑前代污染而有此欤?

意思是:这到底是为什么?是朕治国的才能不足,还是前朝恶政的污染太严重?

答案当然只能是后者,否则朱元璋就该去下罪己诏,而不是颁布血淋淋的《大诰》来恐吓明帝国的官民。《御制大诰》序言里说得很明白:败坏世道、败坏读书人节草的,是元代的“九十三年之治”。这些节草败坏的读书人,进入明帝国后出来做官,个个“私胜公微”,即私心膨胀公心衰微。万般无奈, 我朱元璋只好拿起屠刀,一批接着一批将他们诛杀。

类似的解释,在《大诰》正式颁布之时,朱元璋也曾对群臣现场演说过:

上叹曰:华风沦没,彝道倾颓。自即位以来,制礼乐、定法制、改衣冠、别章服、正纲常、明上下,尽复先王之旧,使民晓然知有礼义,莫敢犯分而挠法。万机之暇,著为大诰,以昭示天下。且曰:忠君孝亲、治人修己,尽在此矣。能者养之以福,不能者败以取祸。颁之臣民,永以为训。

大意是:朕自登基以来,制礼乐、定法制、改衣冠……该恢复的传统都恢复了,该施展的教化也都施展了。还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写了这本《大诰》。忠君孝亲、治人修己的法门,全包罗在该书当中。朕现在正式颁行《大诰》。天下臣民须永远服从该书的指示。遵从指示者有福,不遵从指示者要倒大霉。

二、洪武时代的官吏不行

朱元璋颁布的四部《大诰》,虽俱以天下臣民为教育对象,但每一部的侧重点仍有不同。

先说《御制大诰》。

《御制大诰》的正式颁布时间,是洪武十八年(1385)十一月。它的主要批判对象是明帝国的官吏集团,核心主旨是“洪武时代的官吏不行”——《御制大诰》序言里说得很明白,该书旨在“将害民事理,昭示天下诸司,敢有不务公而务私,在外赃贪,酷虐吾民者,穷其原而搜罪之”,目的是曝光大明朝官吏集团贪赃枉法、祸害百姓的种种罪行。

“洪武时代的官吏不行”这一结论,明确见于《御制大诰·后序》。该序由刘三吾奉朱元璋之命撰写。刘三吾是一位臭名昭著的御用文人,除了帮助朱元璋编辑《大诰》,还曾秉承朱元璋的旨意,删节过《孟子》。刘三吾在《后序》里说:皇上自夺取天下以来,“思得贤才与图治道”,天天盼望着能与一干道德高尚、能力出众的人才一起将这天下治理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结果却是“中外臣庶,罔体圣心,大肆贪墨”,朝廷内外竟然全是贪污腐败分子。皇上无奈,“不得已施之五刑”。本想着严刑峻法可以让他们有所收敛,结果却“犯者自若”,官吏们仍然贪腐不休。皇上心存好生之德,不忍彻底抛弃这些人,于是又耗费“圣虑”,将吃饭的时间挤出来,写成这本《大诰》,来挽救他们。如此种种,足见皇上“爱民之意深矣”。

马批拍完,刘三吾就《御制大诰》的核心政治目的,如此总结道:

是《诰》也……玉音所临,莫不曰:大哉皇言乎!一哉皇心乎!自今官钦遵之为官箴,不敢非法以挠害乎民。民钦守之为彝训,不敢违法以交通乎官。将见比屋可封,尧舜之治复见于今日矣。

大意是:《大诰》让皇上的玉音降临在明帝国,天下百姓莫不交口赞叹。自此以后,官吏们要将《大诰》当成做官的最高戒条,不可再做侵害百姓的违法之事;百姓们也要将《大诰》当作行事的最高准则,不可再做结交官府的违法之事。如此,伟大的尧舜之治,必会在当代重现。

三、洪武时代的百姓不行

再说《御制大诰续编》。

《御制大诰续编》的颁布时间,是洪武十九年(1386)的年中。除了继续痛斥官吏集团,《御制大诰续编》也将洪武时代的百姓纳入核心批判对象当中,意即“洪武时代的百姓不行”。朱元璋在序言里写得明白:

上古,好闲无功造祸害民者少。为何?盖谓九州之田,皆系于官,法井以给民,民既验丁以授田,农无旷夫矣,所以造食者多,闲食者少。其井闾之间,士夫工技,受田之日,验能准业,各有成效,法不许诳。由是士农工技,各知稼穑之艰难,所以农尽力于畎亩,士为政以仁,技艺专业,无敢妄谬。维时商出于农,贾于农隙之时。四业题名,专务以三:士、农、工,独商不专,易于农隙。此先王之教经,则野无旷夫矣。今朕不才,不能申明我中国先王之旧章。愚夫愚妇,效习夷风,所以泯彝轮之攸叙。是致寿非寿,富非富,康宁不自如,攸好德鲜矣。考终命寡闻,间恶日增。

大意是:上古时代的百姓才是好百姓,明帝国的百姓差得太远。上古百姓之所以好,是因为“九州之田”全归官家所有,全控制在朝廷手中。朝廷按人头将土地分配给百姓耕种,再按人头向百姓征税,所以农夫中不会有游手好闲之人。“士”(读书人)与“工”(工匠、手艺人)也是一样,在朝廷的管控下,他们不会走上“诳”和“妄谬”的歧路。至于“商”,只能在农耕间隙偶尔为之,不允许成为一种独立职业。故此,上古时代的国家里,是找不到游民(旷夫)的。反观我大明朝,请况却全然相反,到处是“效习夷风”的“愚夫愚妇”,自元人处沾染了一身MAO病,最后“寿非寿,富非富”,既保不住新命,也保不住财富。总之是寿终正寝者太少,间恶之徒却一天比一天多。

大明朝的百姓堕落至此,该如何挽救?当然是再度祭出《大诰》这一法宝。朱元璋说:

朕皇皇宵昼,思治穷源。无乃旷夫多,刁诈广,致有五福不臻,凶灾迭至,殃吾民者,为此也。今朕复出是《诰》,大播寰中,敢有不遵者, 以罪罪之,具条于后。

意思是:祸害我大明朝百姓者,主要是那些刁滑狡诈的游民(旷夫)。这部《御制大诰续编》,便是专为惩治这些游民而作。《御制大诰续编》颁布到全国各个角落后,所有臣民须一体遵从。违者将严惩不贷。

不遵守《大诰》有罪,印制的《大诰》里出现错别字,同样有罪。洪武十九年(1386)冬,监察御史丘野向朱元璋报告说,《御制大诰续编》颁布下去后,各地翻刻印刷,“字多讹舛,文不可读”,许多刻本有错别字。丘野建议“穷治而罪之”,深入调查那些有错别字的刻本,对参与刻版印刷者来一场大整顿乃至大诛杀。

朱元璋很重视这件事,下旨说:之前颁布的《御制大诰》与《御制大诰续编》“字微画细”,翻刻的时候难免有错,现在再颁布一个大字体版本。此后“敢有仍前故意差讹,定拿所司提调及刊写者, 人各治以重罪”,若再被发现有错别字,相关人员就等着被治以重罪吧!朱元璋还说,自己之所以要亲手编写两部《大诰》,全是因为“天下臣民不从教者多”,这大明朝里不合格的官吏与不合格的百姓实在太多。为了改进大明朝臣民的质量,这两部《大诰》必须做到“家传人诵”。

四、朕的“控驭之道”已用尽

再说《御制大诰三编》。

《御制大诰三编》的颁布时间有些模糊,最早约为洪武二十年(1387)二月。从朱元璋写的序言来看,他之所以要颁布《御制大诰三编》,是因为《御制大诰》与《御制大诰续编》没有达成他期望中的效果。

朱元璋说,自己在洪武十八年(1385)颁布《御制大诰》时,已处于一种“控驭之道竭矣”的状态。这话有些矫请,却并非夸张。朱元璋的控驭对象有二,一是官吏集团,一是普通民众。官吏方面,仅洪武十八年的“郭桓案” 便“六部左、右侍郎以下皆处死”。“空印案”与“郭桓案”加起来,一共杀了八万余人,朝廷内外为之一空。可是,如此这般地疯狂杀戮,且辅以“剥皮实草”的酷刑,朱元璋也没能得到他梦想中那种既有道德又有能力的官吏集团。

民众方面,仅根据《明太祖实录》与《国榷》等书做粗略统计,“自洪武元年至洪武十八年,各地农民起义达百次以上。一个新王朝建立之初爆发这么多的农民起义,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是少见的”。《御制大诰》的颁布没有改善这种境况,用朱元璋的话说便是“恶人以为不然,仍蹈前非者叠叠,不旋踵而发觉”,于是又有了《御制大诰续编》。但《御制大诰续编》也不解决问题, “凶顽之人,不善之心,犹未向化”。黔驴技穷的朱元璋,只好再出《御制大诰三编》。

较之朱元璋的自述,刘三吾奉命为《御制大诰三编》撰写的《后序》,基调就“正面”多了。

《后序》开篇,便是对朱元璋的肉麻吹捧。刘三吾说,三代以后的“汉晋唐宋之君”,都是些“因循为治”之人。他们把天下搞坏了,让世道距离伟大的“三代之治”越来越远。“胡元”入主中国之后,更是将“先王之教、华夏之风”扫荡得干干净净。只有我大明朝的开国皇帝“神圣文武”,是天命所归之人,是真正可以重造“三代之治”伟业的人。

遗憾的是,皇上“乏贤为辅”,大明朝的臣子们全都不行,“所以治之虽严,而犯者自若”。皇上已然很努力,乱臣贼子却还是层出不穷。

然而,皇上坚信这天底下“无有不可化之民”,所以先后颁布了《御制大诰》与《御制大诰续编》,且效果显著,百姓纷纷响应号召,将地方上的间恶之徒擒拿到京城。皇上也由此知晓大明朝百姓“有从命之诚,有可化之机”,是可以改造好的。鉴于本朝百姓“狃于污习, 虽暂革面,犹未格心”,被前朝风气污染,革了面却还未洗心,皇上再次从百忙之中挤出时间,撰写并颁布了伟大的《御制大诰三编》。

《御制大诰·序》痛骂官吏,《御制大诰续编·序》斥责百姓,《御制大诰三编·序》不分官民,指向明帝国的所有“间顽”。《御制大诰三编》的最末一条,是朱元璋传达给明帝国全体臣民的一道严旨:“此《诰》前后三编,凡朕臣民,务要家藏人诵,以为鉴戒。倘有不遵,迁于化外。”——这三本《大诰》,家家都要收藏,人人都得诵读;若有人做不到这一点,便会被发配至边疆的不MAO之地。朱元璋还说,这些话“的不虚示”,不是说着玩、放空炮,必须严格执行。

五、洪武时代的军官不行

最后说《大诰武臣》。

《大诰武臣》颁布于洪武二十年(1387)十二月。顾名思义,它的批判对象是明帝国的武将,内容主旨简言之便是“大明朝的武将中鲜有好人”。朱元璋在序言里说得明白:

这等官人,上坏朝廷的法度,下苦小军,略不有些哀念,将那小军每苦楚,也不如猪狗。……如今军官全家老小,吃着穿着的,这见受的职事,都是军身上来。这军便似他家里做饭的锅子一般,便似仓里米一般, 又似庄家种的田一般。这军官每,如今害军呵,他那心也那里是个人心, 也赶不上禽兽的心,若比草木也不如。

大意是:这些武将无视朝廷法度,一味迫害底层士兵,没有丝毫怜悯之心,搞得我大明朝的底层士兵简直猪狗都不如。这些武将全家老小的吃穿,都得从底层士兵身上来(明代实行军屯制度)。这些底层士兵,实际上相当于武将们做饭的锅、仓里的米、种庄稼的田,需要好好保护和珍惜。可他们迫害起底层士兵来,却连禽兽草木都不如。

朱元璋还说,对南京城里那些武将们,“我每日早朝晚朝,说了无限的劝戒言语”,结果却是“听从者少,努目不然者多”,没几个人愿意听我的话。等他们犯了法被抓起来,又“多有怀恨,说朝廷不肯容,又加诽谤之言,为这般凌迟了这诽谤的人若干”。总之,“似此等愚下之徒,我这般年纪大了,说得口干了,气不相接,也说他不醒”。没办法,只好“将这备细缘故,做成一本书,各官家都与一本”,将那些被诛杀的武将们的悲惨故事写成一本《大诰武臣》,每个武将家里都发一本,让他们的父母妻儿兄弟看看这些血淋淋的往事,然后一并参与劝诫。

《御制大诰》《御制大诰续编》《御制大诰三编》的文字风格已相当通俗直白,《大诰武臣》的文字,则更为口语化。朱元璋说,自己之所以用口语风格写作《大诰武臣》,是为了照顾武将们的文化水平。他每天都在忧心大明朝的军队将领“似这等难教难化,将了怎地好?”,实在没办法,只好给每名武将和他的家庭颁发一本超级口语化、没有丝毫阅读门槛、没有丝毫理解难度的《大诰武臣》。

朱元璋告诫这些武将,《大诰武臣》颁布后,以后犯了事,不许说什么“不曾见文书,不知道”,也不许说什么“这文书又不是吏员话,又不是秀才文”,不许再拿没读过与读不懂来推卸责任。末了,他还以株连全家为威胁, 警告武将们:

不听不信呵,家里有小孩儿每不记呵,犯法到官,从头儿计较将来, 将家下儿男都问过,你记得这文书里几件?若还说不省得,那其间长幼都治以罪。为此,特将不才无藉、杀身亡家亡名之徒,条陈于后,仁者智者观之。管军人员,毋违我训,毋蹈前非。

大意是:这本《大诰武臣》,编入的全是那些不成才、品行恶劣,最后招致家破人亡的武将们的劣迹。军队将领们要好好阅读,认真体会,不要违背本书的教导。否则,将来若是犯了事,便要将武将们家中的男丁全抓起来,命他们背诵《大诰武臣》。背不出来,便无论老幼一并治罪。

概括起来,四部《大诰》的核心内容,无非四点:一,大明朝的官吏不行; 二,大明朝的百姓不行;三,大明朝的军队将领不行;四,大明朝最行的是朱元璋,只有完全遵从朱元璋的教导,明帝国才能重现伟大的“三代之治”。

这位自命雄才的皇帝,回避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为什么在他创建的大明朝里,人人都不行,只有他行?

六、《大诰》的极盛与速朽

四部《大诰》,既是朱元璋用来塑造自我政治形象的宣传品,也是他用来改造明帝国官吏、百姓与军队将领的基本教材。运用至高无上的皇权,将之推广到明帝国的每一个角落,让每一个明帝国的臣民都受到《大诰》伟大光辉的润泽,可谓必然之事。

为了推广《大诰》,朱元璋在《御制大诰》里,便已威B与利有齐出: “朕出是《诰》,昭示祸福,一切官民诸SE人等,户户有此一本。若犯笞、杖、徒、流罪名,每减一等;无者每加一等。所在臣民,熟观为戒。”明帝国的臣民,必须做到家家户户有一本《大诰》。犯法者家里若有《大诰》,便可减罪一等;若没有,便要加罪一等。

《御制大诰续编》里,朱元璋重申了这项政策,重点落在了威B上:“朕出斯令,一曰《大诰》,一曰《大诰续编》。斯上下之本,臣民之至宝,发布天下,务必户户有之。敢有不敬而不收者,非吾治化之民,迁居化外,永不令归,的不虚示。”天下臣民必须户户皆有两部《大诰》。若有人胆敢不敬《大诰》、不收《大诰》,便不能再做大明朝的百姓,将被流放到不MAO之地,永远不许归来。朕这些话,不是说着玩的。

之后的《御制大诰三编》与《大诰武臣》里,也都有相似的威胁。

上述威胁只能迫使民众将《大诰》带回家。朱元璋真正希望的,是民众将《大诰》翻开认真阅读,使《大诰》真正成为“家传人诵”的宝典。于是,威B之外又有了利有。

洪武十九年(1386)正月,朱元璋下令将刚刚出炉的《御制大诰》“颁赐国子监生及天下府州县学生”,使之成为全国各级学校的必修课程。洪武二十年,他又下令“天下府州县民,每里置塾,塾置师,聚生徒教诵《御制大诰》”,以便底层百姓的子弟可以在农耕的间隙,就近在本地听塾师讲读《大诰》。

洪武二十年九月,朱元璋又下诏给礼部,命令“今后科举、岁贡于《大诰》内出题,或策论判语参试之”,将《大诰》变成了明帝国科举的重点考试内容。同年,他还下令“民间子弟读《御制大诰》,后令为师者率其徒能诵《大诰》者赴京,礼部较其所诵多寡,次第给赏”,也就是让塾师带着底层农家子弟进京参加诵读《大诰》的比赛,由礼部负责举办,按诵读量的多少依次颁给赏赐。

据说,在这场“全民读《大诰》竞赛”中,“时天下有讲读《大诰》师生来朝者十九万余人,并赐钞还”,有多达十九万余人涌入南京城参加诵读大赛,所有人都拿到了朱元璋的赏钱。

洪武二十五年(1392),朱元璋又下旨说,“秀才教训子弟,引赴京考试,有记一编、两编或者全记者,俱受赏”,秀才带着自家孩子进京考试,能背诵一部两部或三部《大诰》者,都将得到皇帝的赏赐。此外,朱元璋还“诏选识字良家女及能读《大诰》者……署为女官”。

如此这般,一面严刑相迫,一面重赏相有,洪武时代的最后十余年里,《大诰》终于与明帝国百姓的日常生活牢牢捆绑在了一起。有人因为家中没有《大诰》遭到告发而家破人亡;有人因为能将《大诰》背诵得滚瓜烂熟而飞黄腾达;死刑犯可以因为持有《大诰》而免上断头台;普通人也会因为出门没带《大诰》而遭受牢狱之灾。更无人胆敢对《大诰》心存不敬妄生异议。

时人在诗里说“挂书牛角田头读,且喜农夫也识丁”“短檠灯火读《大诰》,喜SE夜夜灯花亲”“田家岁挽柴门闭,熟读天朝《大诰》编”——洪武时代的百姓们,白天在田间耕种,要抽出间隙来恭读《大诰》;晚上收工回家,也要点上油灯恭读《大诰》。在《大诰》伟大光芒的映照下,明帝国百姓个个喜悦欢欣,连那油灯爆出的灯花,也是格外的亲切。

但没有人真正喜欢《大诰》。因为人的天新是向往自由,没有人会喜欢一个互相监视、遍地特务、极其缺乏活力的死气沉沉的社会。只有身为统治者的朱元璋喜欢这种死气沉沉——秦制“外儒内法”,本就一贯崇奉以损害社会活力为代价来维护社会的稳定。

洪武三十一年(1398),朱元璋去世。《大诰》的命运急转直下,“喜SE夜夜灯花亲”很快便成了过眼烟云。唯有永乐时代,朱棣为了彰显自己是朱元璋的正统继承人,曾一度强制民间重新学习《大诰》,并准许科举时于《大诰》内出题,还曾短暂允许底层民众手持《大诰》进京控诉地方豪强。

永乐时代之外的其他时期,对《大诰》“虽间有申明,但是力度明显减弱,更多的则是发挥科举入仕命题、‘减等治罪’以及变相规谏帝王的作用。在具体的司法实践和社会管理中,其作用已不明显”。到了明朝中叶,虽然朝堂之上偶尔还会拿出《大诰》来说事,但民间已鲜少能够见到《大诰》的踪影。现存《大诰》版本基本上刻于洪武时代,极少能见到明代中后期刊印的《大诰》版本, 即是一个明证。

没有人愿意按照朱元璋定下的教条,毫无自由地过完一生。

本文选自谌旭彬所著《活在洪武时代:朱元璋治下小人物的命运》,由浙江人民出版社授权发布。)

华文好书选读

《活在洪武时代:朱元璋治下小人物的命运》

谌旭彬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22年7月

本书将《大诰》中的十二个案件抽丝剥茧,勾勒出洪武时代各SE人物的荒诞命运。

在这些案件中,我们可以看到毫无人身自由的卫所军奴,被捆绑在土地上不得离乡的农民,说错话连累邻里被没收家产的老妇人,不想做官只能切指的士人,遵行合理的立案程序却没能揣测出“圣意”的官员……通过这些小人物如草芥般的命运,我们看到一个脑回路清奇的开国皇帝,是如何欺骗控制官员,如何监视窥探民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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