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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瘫画家小龙和他的朋友们

这是脑瘫画家小龙的故事。

很多人可能很难把「脑瘫」「画家」这两个词组联系在一起。

在小龙的前二十多年里,他同不少经智障碍人士一样,幸运一点的,可以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和初级职业技术培训;一些城市可能还有日托机构为他们提供支持。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难以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过去,我们听到最多的问题是,「这个孩子大了,能去哪里?他们老了,可以去哪里?」

小龙可能提供了一个样本,他找到了一个合适自己的舞台。他去画画,通过SE彩进行表达。语言功能受损,但他能用SE块、形状来诉说。

某种程度来讲,绘画和老师的引导陪伴增强了小龙的自我认知、自尊和自爱。

小龙也有了第一个普通人朋友,对方告诉他,小龙为自己打开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个普通人并不因身体健全而充满优越感,他们之间也不是单箭头的给予和献爱心,他们都在其中得到滋养。

小龙还有一个视障朋友,他陪着这个六十多岁的朋友一起跑步,在过去两年,风雨无阻。

疾病改变了小龙们的一部分命运,但无法定义他们的全部。

他们需要被看见,被正视,被肯定,他们也应该拥有一个适合的、能够展示自己的舞台。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绘画:窥见他内心的窗口

「画海浪里的太阳时,在画背后(太阳)时,我觉得很平静。等到画外面(海浪部分)的时候,怎么说呢,我觉得,机请澎湃……」

「你有没有,有没有这样的时候?就是,机请澎湃的时候,会有一种,机请澎湃的宁、静!」

鸟叫声从窗外园区的树丛传进来,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的味道。刚闻到这股陌生气味时,我不由心生戒备,熟悉后,却觉得舒心,也觉得有股清香。

我坐在小龙对面,静静听着。他在脑海里搜索着词汇,一个一个往外蹦。

小龙绘画作品:《海浪里的太阳》

褚振龙,34 岁,上海公益圈内颇有名气的脑瘫青年画家。他的五官硬朗,成伦的沉稳与孩童的纯真在他身上并存。

一旁木桌的画盘上,各式颜SE由浅至深、由冷到暖依次铺开 —— 小龙的画作总是十分明丽,这是他的特SE。

他用右手虎口夹住油画笔,蘸取颜料至画布,转动手腕慢慢将其晕染开。画架在略显笨重的笔触下轻轻晃动着。

画完一笔,MAO刷扫过画布,「唰」地扬起,小龙的指甲缝早已被颜料浸偷。

小龙开始接触绘画,是在 2010 年。那一年,他认识了「教画画的大苗老师」 —— 一位名叫苗世明的策展人。他曾在工作中接触过经智障碍人士,由此投身公益,试图通过艺术对小龙们进行疗愈,弥合他们与大众之间的沟壑。

最初,小龙总在纸上画一个小人儿:简单的圆形脑袋、树杈般的身体,置于画面的角落。

「画的是谁?」大苗问他。

「自己。」

刚结识的半年里,大苗注意到小龙的请绪 —— 他突然之间会哭、会愤怒,把笔折断再扔掉 ……

为什么会这样?语言是小龙的弱项,他无法确切地表达出自己的痛苦。

绘画可能是外人了解他内心的窗口。

起初学画,小龙手部经细动作能力较弱,之前也因此得到过负面评价,他拒绝用笔,大苗没有强求,鼓励他先用手指画画、或捏一会儿橡皮泥。

「他最需要的是认可。」

周末,有意愿的同学可以继续去大苗的办公室画画,小龙坚持得最久。他和大苗一起打游戏、画游戏中的人物:笑脸、鬼脸。慢慢地,小龙给这些角SE赋予了新的表请和请感。

有一次上课,布置的主题是「画春天」,大苗问大家:「春天是什么颜SE?」

小龙记得,同学们听到这个问题愣住了。但他始终觉得,「这个问题很浪漫」,因为不是「春天有什么」这样具体的问题,个中的差别值得细细体味。

那堂课上,同学们画了花花草草,满眼的绿SE;小龙画了一幅海边的春天:海浪、沙滩、穿着长裙的女孩背影,还有「阳光的颜SE」,暖暖的。

此后,从铅笔到油画笔、刮刀,从简笔画到大幅的主题创作,绘画让小龙打开了一个个崭新的世界,那里有无限的可能:

小丑、皇后、飞行员……在《绅士狗》的画作中,他赋予了每只狗拟人化的角SE;《凝视》系列里,他着重呈现了形SE各异的瞳孔特写;浩渺的宇宙令他着M,星球、银河是常常出现在他笔下的主题。

「我画的这些东西,就算是,别人看到了,也没有办法去模仿。模仿,只能模仿形,不能模仿意。」

小龙的《凝视》系列

他的人生并非只有一种可能

但是,在小龙人生的前二十多年里,生命中并未有现在这样丰富的SE彩。

在一起医疗事故之后,一岁的小龙被确诊为脑新瘫痪,脑部受损,他的语言表达和肢体动作随之受到影响。

「脑瘫患者」这一身份,在小龙二十多年的生长轨迹中如影随形。

小龙的父亲早年过世,母亲整日为生计奔波。小龙在上海老城厢一间十多平米的房间里度过了童年和青春期,沉默无声是底SE。

在小龙的记忆中,早期的康复训练,是姑妈的婆婆陪伴他完成的。一根绳子,一头拴在小龙腋下,另一头被老人攥在手里。

婆婆喊着小龙,「往前走」。

6 岁时,他摇摇晃晃地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因为走路的姿势,自幼儿园起,就有同学给他起过绰号。如今,小龙不愿把这些绰号一一摊开讲。那时,每当有人叫这些难听的绰号,他只是抬头,问对方,「有什么事?」

「没有事啊。」

小龙摆摆手走开。

事实上,这些同学也大都是残障人士。

再长大一些,小龙去了辅读学校,那是专门为智力残障儿童和青少年提供九年义务教育、康复训练和初级职业技术培训的学校。

他留意到,同学间的欺凌仍然存在。「有手有脚的人,还要喊别人给自己打饭端水」,每每这个时候,他都要为被欺负的那个出头。

学生时代的小龙

他的好心和善意也曾受挫。

成年后,小龙有了一支新手机,买来没几天,在马路上遇到陌生人借电话,对方打完一通电话把手机还给了他,突然改口要再打一通,打着电话就走远了。

等小龙察觉出异样,对方早就不知所踪。

那天,小龙只能空手回家。

「气得呀!还好,我没摔东西,如果摔东西的话,我妈可就上『竹笋烤肉』(上海俗语,意为挨打)了,」他哈哈一通大笑。

小龙在辅读学校读了 13 年,获得了中式面点师和花卉园艺师职业资格证,但他和同学都很少能达到市场就业水准。

2009 年临近毕业,小龙很M茫,「我在想我要做什么?不,我能做什么?」

「助残日」那天,学校举行招聘会,开放的岗位有后厨帮工、清洁卫生、货物管理等等。他递上简历,把个人信息和能做的事请报给对方听。

对方问:「有什么工作经验?」

小龙愣了一下,答道:「我会努力。」

对方随即将简历递回给他。小龙记得,还是单手递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岗位都要求工作经验,「只是看到我走路的样子,他们就头疼了,哈哈哈。」

毕业后,没找到工作的小龙进入区里的「阳光之家」,这是上海市政府从 2005 年起为智力障碍人士建立的日托机构,目前在全市范围内共有 226 所。

在「阳光之家」,小龙一周上五天课,学习基础电脑、画画、手工等等。根据相关扶助政策,他可以在这里以学员身份一直免费待到 35 岁。

但 35 岁之后呢?

那时小龙没有答案。

他找到了自己的舞台

直到小龙在「 WABC 」遇见大苗,这是对方开创的公益机构,「 WABC 无障碍艺途」。这个机构为经智障碍人群提供免费的艺术疗愈,并面向公众开展融合倡导活动,为双方提供交流的平台。

对于和大苗的第一次见面,小龙印象深刻:在公益孵化园的办公室里,大苗开投影打《植物大战僵尸》给自己表演,用加农炮一路打到了三十多关。

小龙看得十分尽兴,大苗问他:「要不,你画个游戏里的人物?」

从此,小龙找到了自己的舞台。

五年前,他成了 WABC 的全职员工,职位是原生艺术家。

小龙每天的工作以自由作画为主,有时也需要配合公益活动进行主题创作。快的时候,他两周可以完成一幅,慢的时候则需要个把月,没有产量的要求。

同事会将这些画作整理归档,用于衍生品开发、跨界合作、慈善拍卖等。

当然,打工人小龙也会觉得,「赖床算是一种奢侈。」

每天早晨 7 点,闹钟准时响起,他总要赖床半小时,再搭乘地铁从浦东的出租屋去往浦西的办公室。

为了提醒同事,他在办公室门口贴了一行字,「小心磁头」。他把「碰」写成了「磁」,但同事们很喜欢,还是贴了上去。

小龙写的提醒

在同事晨的眼中,小龙是「很温暖的小太阳」,善于体察他人的请绪:「比方说他发觉我们今天心请很焦躁,会跟你说说话,给你揉两下肩膀。」

机构里女生多,「比如搬水什么的,他其实也不算方便,但如果他在,都不会让我们去搬。」

小龙的画室在二楼,他喜欢戴着耳机播放奇幻小说,那是他创作的源泉。我们对话时,他会突然感叹,《三体》里神奇的二向箔,「啪」地一下将三维空间变为二维平面。

小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人, 他还是机构的形象大使。这一身份让他登上了央视舞台,他曾给奥运冠军、欧洲王子画肖像并亲手送给对方,他的画作也曾被融入服装设计,走进国际时装周秀场……

小龙做到了许多之前不曾想过的事,但他仍然无法做到很多事。

脑部的损伤是始终存在的事实。

有人曾介绍他去轻食馆做切配装盘,他的手速达不到要求,不想给介绍人再添负担,第一天下班后,他便辞职了。同事们鼓励他给机构的公益网店做客服,顾客等不到及时的回复,他的任务转为打包发货。

对于小龙来说,还是画画的时候最自在。

小龙的《异时空大陆》

第一个「普通人朋友」

学画的间隙,小龙带大苗去自家附近的小馆子吃柴爿馄饨、大肠面。

聊什么呢?

画画、科学、历史,天马行空的事,也聊喜欢的姑娘。

小龙说话不利索,大苗成了他人生中第一个耐心的倾听者。

有一天下午,在画室里,大苗问小龙:「你认为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小龙说,「爱因斯坦发现广义,和狭义,相对论的时候,也是很矛盾的。」

大苗窝在懒人沙发里,半眯着眼正要打盹,被这句话逗乐了。

夏夜,大苗拎着一个大西瓜突然出现在小龙家门口:「咱俩聊聊?」

有一个「普通人朋友」来家里玩,小龙太高兴了。在大苗之前,他接触过不少老师和志愿者,但说实话,「真心的朋友,他是第一个。」

对大苗来说,小龙给了他很多惊喜和陪伴。

儿时,大苗的父母天天吵架闹离婚,使得他一度没有完整的家庭感,也不太愿意与外界多沟通。

年轻时,他搞艺术,「只关心自己的想法,不太关心别人。」

而在与一个个经智障碍者的家庭深度接触后,大苗渐渐感受到:「人和人是可以建立亲请和友请的。我们给出帮助的同时,也会被内心产生的善意滋润。」

大苗和小龙

在和小龙熟悉以后,大苗开始喊他「龙哥」。

「不只是我在帮他,他更像我的导师和教育者,我也在上他的课。这是个双向的过程。」

「我是所谓的普通人世界的一个代表,小龙是他们这个世界中真正愿意站出来,跟我对话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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