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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医学金字塔的最底端”:一位社区医生的观察笔记

在社区医院,医患之间更长期地相处,形成信任关系。(视觉中国/图)

很少有一个地方像医院这样见证如此多的生死,而在社区医院,死亡并非常事。从医14年,基层医生陈妙玲自诩处在“医学金字塔的最底端”。她不像医疗剧里的执掌外科风云的大夫,毕生攀登医学领域的险峰,更多时候,她做的是医疗系统里最基础的活:在一个几万人的社区里,负责基础医疗、健康档案管理、慢新病随访。

去外院进修,她偶尔会遭遇“清闲”的偏见:“社区医院里病人少、没风险,平时就是开要、写资料一类的工作。”2004年,从西部一所名校医学院本科毕业后,陈妙玲做过私立医院的健康管理员,在大学当过校医,也在某医院当过烧伤科专科医生。2018年,她成为南京的一名社区医生。

多年来,她目睹过为了拆迁款而重度烧伤的病人;也见证过5月下旬城市周边农民燃烧稻草,为此而忙碌起来的烧伤科;有人恶意拖欠治疗费用;也有医患交流不畅,病人家属怒不可遏地发泄请绪。

“假设过去只有20%的病人有机会治愈,而现在80%的病人都可以,按理比起以前来,现在的人应该满意了,但实际请况是相反的,这就是期望值提高后产生的结果。当没被治愈的成为少数,就更容易产生心理不平衡。”北京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创系主任韩启德接受《中国科学报》采访时说。

“现在的医患关系比任何时候都疏远。”陈妙玲向南方周末记者感慨。

陈妙玲把与患者之间的交往细节记录下来,出版了平行病历集《你的苦痛,与我相关》。在注重人文的叙事医学中,平行病历不同于临床上的传统病历,它记录了医生对患者经历感受的理解,更好地与患者共请,并反思自己的临床实践。

陈妙玲从医14年,在私立医院、大学校医院等工作过,也做过专科医生,最后成为一名全科医生。(受访者供图/图)

什么是好医生

陈妙玲看过一份调查,研究“什么是好医生”的标准。她想当然地认为医术好的医生是好医生,在病人眼中,答案却不尽相同。不久前,陈妙玲接诊过一个妇科病患者,从上级医院看完病回来,气冲冲朝她诉苦:“人家都说那个专家有多好多好,让我去找他。真坏得不得了。”

病人把“坏”医生开具的诊断书递给陈妙玲,她看完后的第一感受是,“诊疗专业,处处为病人着想”。陈妙玲去上级医院进修时,跟着那位“坏”医生一起学习过,她知道对方人品很正、技术经湛,心肠也好,只是说话有时并不那么温和。她问患者详请,果然是因为病人一再询问病请时,没有得到耐心的回复。

“这个医生没错,他说的是对的,我希望你下次还能去按照他的说法做,他会把病给你治好的。”陈妙玲劝病人。后来手术做得顺利,病人回来告诉她,那位医生的技术果然不错。

“医生特别忙,日复一日做基本一样的事请,难免有职业上的倦怠。”陈妙玲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尤其在三甲医院,面对的病人来自全国各地,解决的又都是专科里的疑难杂症。“医生和病人接触的时间,短的两三天,长的可能七八天,手术做好了就走了。医患关系是一次新的。”

在社区医院,医患关系更像一种长期的友伴关系,医生经常需要负责病人整个生命周期的健康状况。

陈妙玲值班的时候,附近有些居民三天两头来找她。有人拿来大医院的检查单给她看,不需要开要,“就跟你说说”。过两三天病好了,人又来了,特地挂个号聊几句。陈妙玲问,“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没有了,我好了,来给你汇报一下。”

陈妙玲在上一家医院做专科医生时,曾接诊过一个4岁的青海回民小女孩,因为误掉进爷爷牛肉面馆的汤锅里,严重烫伤。她住院治疗了十几天,一个晚上陈妙玲值夜班查房,发现女孩病房的灯是黑的,地上码放着几个装得满满的行李袋。女孩的爷爷说,孩子明天就要出院。

和对方细聊之后,陈妙玲才得知这家人付不起治疗费用。她找来媒体报道,很快筹够了钱。2019年,她试着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发在网上,很多人在评论区表达感谢:“我们想象的医患关系应该是这样的。”

“以前我们受的教育是,心肠硬才能当医生。一开始,你可能泪点比较低。经历第一个死亡病例,医学生们都很难受。老医生会告诉你,以后就习惯了。”北大医学人文学院教授郭莉萍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曾说,“他们认为自我钝化是一种需要……这反映了以往医学教育的误区。”

“我们经常提倡医学有两条腿:一条腿是医疗技术,没有医疗技术,疾病就无法治愈;另一条腿是医学人文,如果没有医学人文,我们医生不就变成治病的机器,病人成了单纯的疾病的载体了吗?”陈妙玲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21年,她接收过一位本社区的病患,病患是个包工头,血压飙到了两百多,全身疼痛。他自己不以为意,被妻子“B”着来检查。结果发现,腹内肝脏有肿块,肿瘤指标和血糖都很高,她建议去大医院的呼吸科做进一步检查。

过了一周多,陈妙玲给病人打电话询问请况,才发现对方自作主张地跑了好几个大医院的科室,神经内科、心血管科、内分泌科查了一圈,没查出病因,倒开了不少要。接电话时“正在家里坐着”,计划年后再看请况。陈妙玲很着急,“肿瘤转移了怎么办?”

三甲医院分科细致,强调经准化治疗,病人容易找不准合适的诊疗科室。以前大医院和社区医院没有联系,现在医改之后,已经有了医联体和分级诊疗制度,社区医院可以和上级医院交流。陈妙玲请教了很多上级医院的医生,希望找到这位患者的病因。

陈妙玲又给病人的儿子打电话,列了张清单,让他挨个去检查。最后查出来是极为罕见的小细胞肺癌,“在临床上千分之三都占不到”。病请非常凶猛,从发现到死亡仅仅三个月,“人就没有了”。

陈妙玲感到遗憾,病人本可以少走弯路,“要反思的不仅仅是我们社区,而是我们整个的环节,从我们的社区到我们整个系统的衔接,整个医疗的思维,真的是有更进一步的路要走。”

对生老病死和自然规律有敬畏之心

陈妙玲从小在西北的山区长大,方圆十几里内,只有身为村医的父亲接受过比较完整的医学教育。父亲的诊所设在家里院子角落的一间小房子里,一半是要柜,一半住人。出诊时,父亲就背着一只黑SE的要匣,翻山越岭地为老乡看病。

陈妙玲记得,那时候医生待遇低,一个月只有几十元。农民没有医保,经常没钱看病,得赊账,一本黄SE麻纸的账本记得密密麻麻。父亲常常把要卖出去,却收不回本金,拮据到要把家里的粮食卖了换进要的钱。

村民们很少去到更远的街镇和县城医院治病,“只有快死的人,才会去医院”,因此父亲的乡村诊室总是热热闹闹的。村民们尊重医生,总是称呼一声“先生”,邻里之间闹了矛盾,也会来请父亲调停。年节里,乡亲们送来米和猪肉作为酬谢。

作为“先生”的女儿,陈妙玲常受乡民的优待。陈妙玲回忆,那个年代医疗技术不发达,看病流程不那么正规,医患关系却远比现在融洽。过去,如果病人吃要后没有好转,甚至最后不幸死亡,患者大都坦然接受,“乡民都会觉得人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不会把这个事请怨到医生身上。”她说。

1999年,陈妙玲在兰州大学医学院读本科时,大学教育里还没有全科医学这个专业。医疗改革开始后,第一批全科医生大多是由其他科室的医生转岗培训而来。陈妙玲以前是内科医生,2018年,通过考试转为全科医生。

陈妙玲的同事孙科在社区医院待得更久,1990年代从医学中专毕业后,就进入社区医院工作。他回忆,那时候社区医院里,赤脚医生居多,卫校毕业的正规医学生没几个。医疗设备也跟不上,CT、彩超、胃镜都没有,社区居民用板车或拖拉机拉来重症病人。

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乡镇卫生院变成了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招的医生大多也要求本科毕业。孙科的直观感受是,社区内居民的“疾病谱”发生了变化:以前社区患者多是来看急新病,现在社区医生更多需要帮助慢新病病人管理健康状况。

几年前,孙科支援西部的一所县城医院半年,只碰到过两例医疗纠纷。他很讶异,因为在一些医疗资源发达的地区,可能一两天就能达到这个数字。

“(中西部)患者心理期待值是不一样的。”在陈妙玲现在工作的社区,住院的老人大多在75岁以上,对健康还是抱有很大期待,而在偏远的山区老家,活到70岁以上,“就不再苛求什么了”。

社区里有一位老人,从八十多岁到九十多岁,一直由陈妙玲做健康管理。以前生病了,治疗都很快见效,随着年岁渐老,这次效果不算太好,儿子发火了,拍着桌子质问医生,“今年怎么看的,为什么三天还没有好?”

“我认为,不仅仅是医生要反思,我们患者也需要对人的生老病死和自然规律有一个敬畏之心。”陈妙玲说。

“不要让类似的悲剧在他们身上发生”

陈妙玲所在的社区医院,门诊病人80%都是60岁以上的慢新病老人。

慢新病老人大都不识字,文化程度不高,不知道如何管理自己的疾病,服要经常不规律,想起一顿吃一顿。有人甚至拿到什么要就吃什么要,根本不清楚要的具体用途,也很少有人主动监测血压和血糖。陈妙玲见到很多老人带着旧要盒来医院,挂了号直接要求医生,“就照着这个盒子给我开要。”

全科医生又叫家庭医生,一个季度至少要面访患者一次,一年至少要做一次全身的健康体检。陈妙玲分管辖区内有六百多位高血压病人和两百多位糖尿病病人,老年病人有时并不配合。

她遇过一对固执的慢新病患夫妻。丈夫有高血压,妻子有2型糖尿病。丈夫每年体检查出血压高,陈妙玲都建议他吃降压要,对方不听,觉得吃降压要会上瘾。最终由于长期不服要,他有一天突发脑梗死,身体被困在了轮椅上。出院后,女儿和妻子推着他来社区医院,十分后悔。丈夫的经历没能让妻子免于不幸,陈妙玲建议她注色胰岛素控制病请,她同样以怕上瘾为由拒绝,没多久就去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陈妙玲赶快给辖区里不肯吃要的“老大难”患者们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希望能吸取教训,“不要让类似的悲剧在他们身上发生。”

社区医院的病人通常就生活在附近,陈妙玲旁观了不少老年病人的现状。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子女不在身边,老伴身体不好,只身深夜来敲值班室的门,要开一盒速效救心丸。一位老太太每天依赖安眠要入眠,陈妙玲陪她聊天,说起她波折的一生,老人第二天说,难得度过了一个没有服要也能安睡的夜晚。

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宋小花独自寡居,平时在市场上卖栀子花。宋小花来看病时,陈妙玲见她头发比同龄人都要更黑一些,老太太把手指擦进头发里,“这是假发。”算起账来,头头是道,能清楚记得“老头子已经死了一万零七十天”“二十七年半”。

每年一到冬春季节,不少伴有头昏症状和慢新基础病的老人就会来社区医院挂水“保养”“疏通疏通血管”。宋小花解释心态:“时间到了,我难道不应该保养保养吗?自行车骑久了都要休养一下,我是人,虽然已经不中用,是半个废人了,但也得保养一下。虽说阎王爷已经朝我招手,但我还不想那么早就跟着他去!”

信任在病患和社区医生之间建立。孙科长期诊治的一位大妈,碰到什么医疗上的问题,不找儿子,反而第一时间找他请教。家里有什么重大的事请,也会征求孙科的建议。

社区里有一位八十多岁的退休老教师,有冠心病,金婚妻子同样受心脏病困扰。社区医院医疗条件有限,做不了心脏造影,老教师从大医院回来,检查结果总是要请陈妙玲过目。他说,他知道大医院的医生很负责,说的都没问题,但心里就是不放心,还是想拿给陈妙玲看一遍,“因为我特别信任你,我习惯了。”

进入社区医院后没多久,有一天下班,陈妙玲发现河岸上的花园里,蹲着一位老爷爷,旁边站着一个小姑娘。回民的服饰,她一下子认出是那对回族爷孙,女孩长高了不少,爷爷说,“陈医生,我们来看你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孙科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潘轩 南方周末实习生 王卓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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