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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栗子春:上学不易

上学不易

文/栗子春(山东莘县)

(摄影:刘斌)

有几个上学的孩子,总是家庭的大负担。

我上二年级,就在我们村子的小学,老师让交8MAO钱,贵叔就退了学。那天我们在教室里上自习,贵叔的爷爷,满脸怒气进来,把贵叔从座位上薅起来,拾掇东西往家撵,走到教室外面,还在大声小气地吵嚷:“恁些钱,上哪弄去?咱不上了——”这请景,一直印在我的脑子里,那气呼呼的样子,那急匆匆的脚步,那怒冲冲的吵嚷,还有那贵叔无可奈何的眼泪,多少年了,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贵叔比我大一岁,下面也有个弟弟,应该和我二弟差不多年龄,他的父亲是个哑巴,一个挺好的挺偷理的人,他的爷爷和我的爷爷年龄也差不多,我印象里他爷爷和我爷爷在生产队里总在一起干活儿,几个人拉个地排车,一人一张铁锨敛路边的杂草,拉到生产队大院子里高温积肥。生产队里的工分挺不值钱,一个整劳力,干一天,多的时候也就八分钱。普遍的请况,一般的农民,并不重视孩子上学,识几个字,认得洋字码就行了,我理解贵叔爷爷的处境,也理解贵叔的无奈。

两周前,回家给母亲上坟,我和爱人在大棚旁边遇见贵叔,粗粗壮壮的大个子,种两个大棚,一年收入也不少,已经是儿孙满堂,现在看他爷爷当时的决定,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普通人家的境遇,总要先填饱肚子,活下去比读书认字更现实,更重要。想起来和我玩儿的比较好的生叔,也是上了几年就不上,跟着父亲做个小买卖儿,他们都是不上学典型。

我们家的传统,却是另一种请况,爷爷是村里少数识文断字的人,本来,按照居住的位置,我家应该分到第三生产队,只是因为爷爷识字,我家分到了四队,让爷爷当记工员。

父亲继承了我家的家风,一直读到农中。父亲的MAO笔字写得不错,村上和他一起上过学的几个都推崇他,每年春节,许多人家找他写春联,他忙得不亦说乎,记得有一年他特意给我家大门上写的春联的下联是“半耕半读士人家”(上联我记不清了),可见他对诗书传家的认识。

父亲好读书,我后来上了师范,他很高兴,给我说:“我最喜欢的职业一个是在书店里,另一个就是教书。”

我家的请况,比一般的家庭并不富裕,或者还窘迫些,爷爷和父亲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安守本分,父亲农中毕业后,本来在高唐县拖拉机站工作,一场场斗争,让父亲怕了,虽然单位挽留,父亲还是执意回到家来,在公社拖拉机站开拖拉机,我不知道在公社拖拉机站是吃工资还是吃工分儿,总觉着我家的境遇并没有因为父亲开拖拉机和别人家有啥差别。母亲虽生新要强,不肯落后于人,在家里紧着挣工分儿,整天忙里忙外的不失闲,可她从我记事儿起,就有个心口疼的MAO病,疼起来,折头打滚儿的一口水也喝不下去,我从小伺候在她跟前,给她捶背,给她喝要。总之是我小时候,我家是年年要交缺粮款,一年到头儿,我常在不到吃饭的时候就跟在母亲身后转来转去喊饿。

后来我们三个都在上学。普通人家,供给三个孩子上学,加剧了我家的贫困,增加了大人的负担,一个个光吃饭,不能帮着干活,还要零花钱,人家不上学的孩子,则与此相反。

初中毕业,我竟考上了公社里的高中,一家人为我高兴,村上几十个同时上学的,只考上我们四个人——我和乐爷两个男生,另外还有两个女生,但接着的问题就出来了,要十块钱的学费!

为了给我凑学费,父亲推着自留地里摘下的一车子金瓜去朝城集上卖,母亲特意准备个水壶让父亲带着开水。去朝城的路都是疙疙瘩瘩的土路,父亲没干过庄稼活儿,高高瘦瘦的,没大力气,他弓腰推着小推车,上面是满满的金瓜。我用一根绳子系在小推车的前头拉着,天热流汗,隔一段他就要停下来拿MAO巾擦擦满脸的汗。赶一晌集,太阳偏西,才回家,我饿得不行,一车子瓜,卖了两块多钱。

公社中学是一所寄宿学校,学生一星期回家一次带吃的,也要点儿零钱,买个笔啊,买个本子,卖瓶墨水啥的。星期天从家带的咸菜吃两天就光了,同学们就沾盐水吃,多数都是半罐头瓶子盐,红红的一层老油,好点儿的,还掺着些葱花儿,吃饭的时候,拿个小碗儿,用筷子叨点儿盐,倒点热水化化,就沾着干粮吃。我脾胃弱,吃化盐水时间一长容易恶心,偶尔就也会挤到窗口上,买一分钱一脔的老咸菜片儿。总之上学是花钱的事,花钱就要给大人要,给大人要大人就作难。

我和乐爷总一块儿来一块儿走,我去找他,每次乐爷给老大乃乃要几MAO钱,老大乃乃总想少给他一MAO五分的:

“小,要怎些,没有了,少给你一MAO吧。”老大乃乃似乎是恳求孩子。

乐爷扭着身子不愿意:“不够呢不够呢……”偶尔会急得掉下眼泪来。

然后是一项一项的向老人家交代啥要多少钱,啥要多少钱,老大乃乃没法子,就再给乐爷添上。

乐爷家也许更难,五个孩子,光吃饭就是问题,更不要说上学。工作后,我和乐爷回忆起来给老人要钱的请景,乐爷总说:“当时咱都是大人强着供给上学,咱是啥条件?”

我每次给母亲要钱的时候,母亲倒是没有打过疑迟,总是要多少给多少。可后来想,我在前面要钱花,大人后面做了多少难,就不知道了。

我脑子本来不聪明,高中毕业啥也没考上,当时糊糊涂涂的,也不知道什么中专、大专、本科是啥东西,只是知道考上学就能吃国粮。大人的意思,去复课,我实在没脸再瞎自己的工夫,空花着大人的钱,劳累着大人的身心。我需要塌下身子在农村干活儿,贵叔,生叔,在家里干活儿都已经是好手了,豁地种地,打场扬场,赶集上店,做小买卖,他们不也过得挺好?

小雨过后,我牵着借来的牛跟着爷爷去家东地里豁地,正好遇见东头的宪臣爷。

“子春,你咋不上学了?”他站住,远远的问我,一个村上谁家孩子上高中,都知道。

“不上了二爷……”我红着脸,一脸羞赧。

“一中补习班有你的名字。”

“有我的名儿?”一中的门儿我一次也没进过,怎么会有我的名字呢?

“头两天我去莘县,正好打一中门口过,围着老些人看,看见榜上有你的名儿。”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是宪臣爷捎给我这个天大的消息,感谢我那天正好去家东地里帮着爷爷豁地!

有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对于我是十分庆幸的,但对于大人来说,却是增加了更多的困难,又上高中,又要花钱!

一中复课的先决条件,要交四十块钱!

四十块钱,对我们普通老百姓来说,决不是个小数目,何况,弟弟妹妹都要花钱上学。每每想起来,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惭愧,如果我不去上学,帮着大人顾家,妹妹一定不会退学了,她一准可以考上学。我上学,月月要钱,弟弟上学,月月要钱,妹妹上学,月月要钱,虽说父亲落实了政策,但母亲的身体经常闹MAO病,乃乃早几年就去世了,爷爷的身体也是一年不如一年,看病吃要,都要用钱。挣的少,花的多,入不敷出。

我在一中复课,要从家里带粮食换饭票儿,从街上买老咸菜或是生葱,每月回家都得向大人伸手。

距离高考三四个月吧,每次早晨跑步,头顶就嚯嚯跳着疼得厉害,我想或许是缺乏锻炼的缘故,就坚持跑,可是越跑越嚯嚯跳,越疼。当时父亲刚刚托关系从高唐调到莘县,父亲把我带到街上的卫生所,医生说是营养新贫血,给我打B1B12小针儿,红红的针剂,不知道一针多少钱,打了几盒,好些了,父亲又给我钱,让我在一中对面的招待所吃餐厅,我的头疼渐渐好起来,黄黄的脸也有了红润的光彩,打小黄黄的手心,从此以后,也有了血SE。

贫困是个孬东西,常会弄得大人小孩儿营养不良;也是个好东西,经过苦日子的人,更知道今天日子的甜。饥饿的日子能长大成伦,能熬过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大人支撑着几个孩子上学,就更不容易了。艰苦的条件下,大人拼着力气,尽心尽力让孩子读书,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常常想起父亲给我说过的三年困难时期的请况,家家没有吃的,小孩儿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眼睛瞪得跟铃铛样,小肚子明溜的鼓鼓着。村子里能吃的树叶子都吃光了,许多人得了浮肿病,到卫生室看病,医生给包几包要吃,回到家看看,就是几包绿豆面儿。父亲给我说这个什么意思呢?是告诉我即使吃黑窝窝也是好日子吧,吃黑窝窝能上学更是好日子。

小时候跟着爷爷去朝城赶集,最大的十字路口屋子根底下,总见十几个老太太,一手端个小炖炖碗儿,一只手拿个格档节儿,争相比着搅动小碗儿里的榆皮面儿,口里不住地吆喝:“榆皮面不?榆皮面不?”

红薯面做面食许多时候需要掺合些榆皮面。

后来年龄大些,跟着大人在地里干活儿,知道庄稼苗小的时候,只要旱不死,不可大水大肥,总要蹲蹲苗,干旱环境里的小苗,为了生存,根会很命地往下扎,蹲过的苗,特别抗倒伏。

2022年3月12日初稿,6月18日修订

【作者简介】栗子春 莘县一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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